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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后院墙角拾得一只铜香炉,三足鼎,炉壁透黑,注半汪陈年雨水,一片新枯竹叶,炉腹冷冷的。捡回来置于案头,拨胜梅馨香粉,以檀香余烬引火,一炉烟雾逍遥。薄阳将烟游映在稿纸上,好像白纸不着墨,也能吐哺山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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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庭杂草蔓生之中,一株数代莱草巍峨而立,蛛丝雨露就是它的篷户瓮牖了。我是回乡客,尽情地挽着它的黏人才性,一把莱草揣回台北,才发觉毛农上义有三三两两离乡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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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要再写一本《月娘照眠床》续集,回台北的火车上假眠不寐,脑海里翻腾着乡景情事,那些父老,那些乡亲,在即将消逝的时代中谨慎保存着人的光华,像一匹百代传下花色己褪的绫岁,触于时的冷滑,更见荒凉与悲郁而已。也许,书名叫《口头晒屁股》,十分俚俗戏谑,除了戏谑,我想不出对抗悲哀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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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不明白为何要结极其麻烦的婚?没有婚约的感情足冰清露凝的,任凭风雨漂洗,棚J絮萍花相护,不知其所止,止于所当止。在旷野中吟歌露宿,也许炎凉,然而随意随喜。人们常认为,没有婚约,即没有责任、规范、拘束,事实上是从婚姻窒家之内隔窗探天之说。就因为什么都没有,想要执于偕老,更需要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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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一部分足属于社会性,必须安身于社会规范之内才心安理得。这也无可厚非,可是,如果把生命的成就完全设限在此,兀疑足泻湖拾鱼,伐木猎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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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个我与群体的辩证中,人不必执戟相向,二者相安即可。但是,若为了追求个我生命巅峰之境,哪怕千夫之指,亦在所不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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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人叛逆社会,其实足在叛逆社会化至深的某一部分自己。人与人兀仇,与自己的仇才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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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的是,在困厄流离之中仍保有宽容平静的微笑,最珍惜的是,在披风戴雨的行程中,还能以笠护人。若有这么干干净净的人,便是初发心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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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宗教是要人去执除妄的。有人执芝麻之事紧握不放,倒也还认真可爱;另一种人不陷小节,可是跑马设栏,不容栏外人事,既不可爱义不减恳。前者易察,后者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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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文字能生人亦能灭人。有时,写的人没发觉读的人也没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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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盲。耳聋。口哑。也无不可,如果一切都没有,就让一切都没有。
盲的眼会淌泪。聋的耳还记得鼓声。哑的口还能饮出水的冷热。
如果一切都没有,就让一切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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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道留伫十二个小时,夜袭的车辆不绝,霓虹招牌扭摆腰肢,人很多,义好像没什么人。不知道这个城市要往何处去?不知道我在城市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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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热衷环保,人们热不热衷精神上的环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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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记得马鞍藤匍伏于沙滩、砾丘,只记得马鞍藤一直向海洋寻问,却不知道那朵痴痴的马鞍藤花就在背后,可怜的马鞍藤,枯死了也没见着自己粉红色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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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极。累极的时候寂寂然有泪。极北的富贵角风棱石隙,是否有一只小白蟹爬过黑色的砂瀑,只为了小心翼翼埋藏它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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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很遥远的信,陌生的属名。人长了所以折得很厚。阅毕,心生恍惚。好像刚刚上楼时曾错肩、微笑过的一个人。不知道住儿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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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他及他的作品,今早的报纸果然刊出。生活中预知的灵羽浮光,常令人惊叹!也许人并非只存活在一时一地,还有一处神秘的眦界不知在何地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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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真美。古人焚香净神,确是高妙之举。观烟,可以思索动静相偕之理、虚实互动、炎凉轮转、苍天与玄黄参育的过程冲国人谈中庸,不无深意。惟有中庸才宽纳万物万事,使其相生不息。如此说来,这思想不是落伍(落伍者,今足昨非之义,难免以偏概伞),中庸思想落实于每个时代,其规则、条例或有不同,也理应不同;而顺物之性、秉事之情以促进生息和谐的本旨,却是不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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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焚尽,烟散天听,而炉腹烫暖。观烟以眼识寻烟以触觉。烟,是散还足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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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观烟而想到世事,遇事待人恐怕也不宜单眼觑之就罢。评断是非美丑,也不是一尺所能尽量。看自己生命史上来来往往的痛楚与欢喜,亦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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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我一些问题,从活着所为而来,到女性的贞操、到月入收支……从其提问,知道这人所执者何。我告诉他,活着为了做一个有意义的人。从建立一个清楚明白的自己开始,而透过文学创作,将这生命痛快淋漓地供养众生——所要供养的,不是视文学为逞欲达炊的众人,是仍苦苦探问生之人爱的人。
贞操,狭义地说,即是对肉身的对待方式,应该由自己决定,不应该死守传统的父系价值判断。女性不是男性的一部分,正如,男性也不是女性所有。创世纪里让我最感冒的是,耶利华以亚当的肋骨造女人。这女人的名字还是伟人的亚当先生取的:夏娃。贞节牌坊,其实足女人的刑具。余孽所及,男人认为占有女人的身体即足征服;女人也自以为失身(不管是否为自愿)即应终生隶属或终生无望。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女人若不能省思这种死法,也是可悲至极。要讨论贞操,应该女性、男性一起包括;肉体、精神一起讨论。至于收支,只要不饿殍于野,这问题没什么好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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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酒的关系才那么痛快淋漓地哭起来。很微小的事件,牵动内心底层沉积的乱麻。哭着哭着睡去了。梦中一定快刀斩碎乱麻,要不今晨醒来,怎么想不起来哭泣的因由?就像蹂躏一张信札,只记得在掌中扎肉的纸棱,不记得有多少兀辜的字就此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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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底埋藏十三年之后,这支钢笔重新成为我最钟爱的书写。十三年前我还足个孩子,慌乱中从笔盒拿起父亲赠我的钢笔殉葬,事后才后悔于中已无任何纪念之物了。我想,父亲再度收回它,不也希望我能在生活的磨难中酝酿足以启用笔墨的能力。这支笔从父亲的遗骨中捡回来时,我已经从泪水转行墨水了,原以为笔已凋朽,没想到笔管、钢尖依然如故,吸吮墨液之后,不改流利。这支笔,真正是我的笔了。
笔帽经过血沁过程,有些锈痕,笔夹不知何时断去,只留下小小的凹孔。帽沿一行钢镂字: “SunderTelex‘91’Telex.”不知道父亲在何时何地购得这支笔?或者,足准赠他的?记忆中,他的抽屉躺着这支笔,偶尔,他也配戴在身上,可能足吸式墨管的缘故,书写不甚方便,他生意账本里的字迹,人多改用原子笔了。
大概是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将笔赠我,还帮我吸满墨水管,用纸拭净笔尖墨渍,光光亮亮地交给我。至今,我仍无法像他一样一次吸满墨水。
是什么样的心情促使他将惟一的钢笔赠给我?也许,他早己看穿这女儿将来足个读书、写字的人。又是什么契机让他在我上中学的时候赠笔?那一年仲秋,他就辞世了。
同一年,他又赠我一粒鸡蛋人的花莲黑豹石,浑圆无瑕,多少年的浪涛才能磨出呢?为什么单单送我?难啡道他早已发觉我的抽屉藏有大大小小水泛后捡来的打火石,因而窥出我爱石的秘密。一个贩鱼的男人,成天在斤两与鱼腥之中周旋的人,会心细如丝,会把内心的允诺藏得如此久长,无疑是性情中人。
乡亲们至今仍怀念他,竞发觉更甚于我。
那晚酬神守夜,前厅里众神庄严敷座,乌沉香漫溢至后堂。一壶茶闲闲温着,仁伯提到父亲,说有一年水灾过后,河堤崩塌,村里的男人都撂下庄活去铺路,父亲驱车行过往镇上作生意,一会儿又驱车回来,男人们以为他忘了什么物件要返家的,都让了路,孰知他停车,从鱼篓里掏出刚买来的一条长寿烟,敬父老们辛苦,又为他不能帮活之故一番歉词。他走后,老一辈的说:“这实在是个男人!”
今年清明我无法返家,嘱咐妹妹烧“月娘照眠床”给父亲。坤焰伯的家坟正在对而,两家一起祭拜,阴阴阳阳都足房亲叙旧。妹妹烧书时,妈妈在一旁说:“这大学生写的,字很深,他看有吗?”坤焰伯提着红露酒为父亲斟上,说:“小的,你女儿烧书给你看,咱兄弟饮酒要紧!”又以香炷点根长寿烟给他,一阴一阳一起呼烟闲话桑麻、庄稼。阿伯几分洒意,不免以大兄的口吻嘱咐父亲:“小的!你现在做神了,你在天上看得清,要保佑你的老母、你的某、你的儿子、你的女儿…”
他出殡那天,仪队特地至罗东镇上绕一圈,让鱼市场内不能相送的兄弟看他最后一眼,也让他与他们一一诀别。
不知道相别十三年,父亲变成什么样子?只知道我对他的悬念都将借着这支钢笔一一记载。这或足我们父女穿透阴阳共同推敲的一桩事业,每年坟前焚书,也是两人共享的牲食。
也许,就用这种方式在无人的光刚里抵犊,一直到不知东方之既白,而我的生命用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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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有个孩子,我要教他怎么吃橘子,怎么剥橘子;可以是一条龙的剥法,可以四瓣梅,可以螺旋剥。我要教他如何用橘皮旋成一盏圆灯,立一截短蜡于空内,让烛光在旋缝中散芒,带他找一条河,放走这盏许愿灯。
我也希望种一棵橘树,在他甫会探步的年龄即知道,每年第一枚秋橘,足他的愿望灯,将与他偕行至鬓霜发白的极境。
我要他知道,没有人可以陪伴他走完人生,除了心中荧荧不灭的灯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