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我怀疑他们是甭认真地看,一则,我更怀疑他们是不是以自家弟兄的心情去阅读,第三,是否有人思考不同政治体系运转出的意识形态,渗人创作领域形成各自运作的美学。
我无法清楚回答第三个问题,这是我恨自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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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稻谷嵌在黄泥上,犹能导出整个夏天的酷热;一粒橘子掂在掌中,还称得出伞年雨水的重量。一个人甲甲凡凡地活过了,一万个人甲甲凡凡地活过了,人类的史册才能逐字逐句写下去。最单纯的存在里,常能照见宇宙运行的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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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管身处何等动荡或盛甲的年代,必须穷其一、生确定,个我的意义、民族的动脉,而后才能在蜉蝣朝夕的生命里,献身于历史的参与。我们的生命亨用着百干万亿人的耕耘结果,也必须尽情播种,留给百下万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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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赞成背弃,对家园、对情感、对这个荒郊野外的民族,死在扁担之下的人,才有资格领略含笑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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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有理恕的人,总想狠狠揍他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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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有个孩子,我要让他在荒凉的旷野成长,没有一个人足以启蒙孩童,除了自然。在认识人的文明之前,他必先体会自然的文化。如此,他方能成为真止的智者,或真止的痛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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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的风,有点力透纸背,仿佛跟每一个夜读者有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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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一书的饿读,似乎把眼睛弄坏了,近在咫尺的人也会认错;有时,干脆不用眼睛了,半夜起来寻杯倒水,也不必借助灯。如果日子是漆黑的,我依然可以追寻心中的秩序,安安稳稳地梳头,并拈起地上偶尔的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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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老,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更恐惧的是,完全无法想像他昨日的年轻,好像生来就这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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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分为老山,印度檀;新山,东南亚、大洋洲檀。在密宗传说里,佛部的菩萨喜欢沉香,莲花部的菩萨喜檀香。每棵檀木需三十~六十年树龄方能取材,且必须在三下至四下英尺高山方长。檀木是无为大地为了呵睡农稼生民的一则则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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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则是树脂瘤吸取沼泽中的水上精英而凝成的,沉,学名琼脂。沉香真像一个痛哭过的人,在年迈时恕起少年往事,忽然流出大欢喜的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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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麝香取于冰雪之地才有的麝香鹿,阴囊附近之香腺能生香。猎人常诈死倒地,此鹿性善,以身相护,人则趁机取香。
麝香是所自‘香品之中最香的,也是最血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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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临案而坐,思绪止要漫散,忽然惊瞥落地玻璃一角有两株草的浮影,原以为是室外植物反光,可也不像。探脚出去,才明白是两株陌生的草牵着水根站着不知怎么来的?看那纠绕的根真净,是水养的,也不像隔邻扔下来的,这幢大楼闲杂人等少有趣人。会是麻雀衔来的吗常在阳台上散些小粟小米,每天总三两只雀-鸟来访,落下的新毫旧羽随风而荡。来就来,这两株俊俏的小草就当做是我的了。养在陶碗里,用两粒小白石镇住根,从此,我早晨起来洗漱,就可以见到旧爱新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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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一天招待他们,半夜,女人们走了;男人们躲在书房砌牌,我自去睡了。他们把杯盘都洗净才走,凌晨起来见灯捻熄了,人杳了,杯净了,屋里井然了。忽然觉得白累一天,他们根本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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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忽地兴起怪念,竞与他谈死的事,不甚记得详细。好像曾与他讨论一锅剩菜剩饭似的,可今天还有今天的剩菜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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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半月前,他就买妥贺卡,她说他要她限时寄来。她骗他曾在街上遇到我,我说我忙着……她说: “你去看他可别拆穿!”
我问了新的病房号码,说这一两日再去。
可是我说不出口,两个多月没去的原因,是因为天天想去,天天又不想去。
看他独自垂危,能做什么?只能怏快地看他垂危。他的心情我何尝不知道,早早买贺卡,怕的是最后一次帮我过生日。
我们都还是孩子,用孩子的规则与生命弹玻璃球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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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有人欲来访。我是她的避风港了。好像,也成了三五个有孩子有丈夫的女人的避风港,约莫自有什么跨不过的门槛,就往我这儿诉诉苦,好像,我也理所当然成为她们敢对着放声大哭的人。四十多岁的女人哭起来的声音是带刺的,由不得不鼻酸。我也习惯变成四十多岁的人,她们也当我是这个岁数,倒是能把臂悲喜的。
有时,我比她们的丈夫还懂她们要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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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真可悯,事业、家室都齐了,可是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相濡以沫。
照说五六十岁的人,怎还虎视眈眈持着秤锤斤两人,那一张张肉欲的脸,裱起来送去当铺大概不值几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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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人爱故弄玄虚,只差没说滚出娘胎那日,天下红雨,鱼龙群舞之类的异象。
遇到这种人,就虚以委蛇,瞠目结舌以示尊重。成不成气候由此可见,这种人,要捧他或毁他都极其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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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人,喜功而又不欲人知,若适时叹服几句他简直要跪下来叫你爷爷奶奶,好像沉冤大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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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妙的是,有一种人揭橥理想标竿,让众家英雄好汉拼死拼活为他挣钱,财货自然是滚进私囊,若有明眼者放言几句,他一副惋惜英雄没落的神情。若刺问他聚财怎聚到国外去,他又一副艰辛牺牲的自怜面目,好像,为了这样这样不得不那样那样。你不同情他,他则天下悠悠一番:你同情他,他倒睥睨,天下人都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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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付人事,没有三副心肝九曲肠子就是不麻利,其实,没有一个人真坏到该砍头,就是心眼被铜板遮了,他以为铜板是惟一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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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潲进来麻油鸡的香,又有些蒜爆味。七点半,现在。
翻铲的声音很是续续,菜嵫嵫地疼熟了。恐怕是一家三口的,没炒几道菜,落铲也快,分量捍得恰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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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一条路子,通向无限深邃的渊谷,临渊犹疑的人仍是有隔,敢纵身的人,一潭清流即是大窄。
难的不在这认知,而在于跃或不跃。
第三札 寸土
掘垮一座山的矿夫最懂这微,寸金只埋寸土。两鬓垂霜的人也懂,勒马长城、拭剑问血、红颜击掌……也都是刹那问的事。
总必须跋涉过黄沙,才觅得着汨汩绿流,虽然,这清浅可能是极度疲惫之时,幻生的海市蜃楼。
我从这个角度看人,看神话故事。
夸父逐日、誓鸟填东海、愚公移山。都是寻觅寸土之下的寸金。
我也从这个角度看我。
1
大自然的声色眉睫总蛊惑我,好像里头藏着秘笈。人事的更替不见得引起内在波涛,过眼问来来去去而己。可是一场不速之雨,即让我伞神倾听,静极了,从来不知道悲欢离合的静,像个青冢里的人,像才落蒂的婴。
2
日在我的眼前破云,终又被云块吞咽,天空只散漫着余芒,近山暗绿,远峦青黛,遥远的朱瓦寺庙,如一枚渍红橄榄横躺着。鸟不知为何啼个不停。我想到自有限与无限的问题,所有的美学不都在处理这些吗无限令人惊惧,可是若没有无限这个概念,人将丧失追求美的意志。
3
小时候想要个表,用原子笔在左腕上画个表,分针时针都配了个数,觑表的心情很满足。现在有许多表,对时间不再有任何憧憬,分针时针都像行尸走肉。
4
忽然雨就未了,台风之前的打鼓夫。过隧道时,两壁昏黄的灯都凝肃着,像害怕被鼓雨震落,过道心情似此,幻想还未起头,隧道已尽。
5
总想把持一条理则,却发现走进多岔路的荒野。人生也像一根头发,为了洗濯干净而分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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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莫要怿灯不够亮,我的眼拙了吧!恕起小时候伤心委屈时,独自撑夜在路头土墩上坐着,那儿有一排朱槿,一丛姜花,我无法分辨白的白法、红的红法,只觑着墨黑之中熠熠生灭的萤火。我一定哭,心里想,不是我眼睛坏了,是天地逞黑了。哭够了,心里明白了,红有红的日子,白有白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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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凌晨了,竞坐在案头有些哭泣的感觉。不知道现在的心情与沉淀着的哪一桩事相印证?也许是夜的关系,也许是雨不停的关系,也许是此时有一男人喊烧肉粽的声音……如果从日出至夜也算一次生老病殁,为什么临逝还要响起烧肉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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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习惯把东西包起来,仔细收在抽屉里,落锁。她把丈夫、孩子也这么处理了。爱不爱没关系,但不许别人动她的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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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一书立意是不错的,但以一百个人的故事欲传递整个中国的讯息失于松散。光北京一城又何止一百个故事。如果能分区或分省当更好,甚至深入边疆民族取材,更具有冲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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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上捡到一枚折翅蝶羽,绒黑的底色髹了几笔淡紫,一摸,指肉染了黑屑屑,把指纹都浮起来。用手掌捂着,恕粘在宣纸上寄给人,一路上专心地想这些。到家,忽然感觉蝶羽在颤,手像触电,惊得很。这羽还在想她的前身吗?我觉得一个孤魂遇上一个野鬼了,不知道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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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云霞真美,才明白云是云,霞是霞,少女少妇有别。台风过后,天空里晒满了锦衣绣襦,水淋淋地交缠着。我站在后阳台看许久,恕写一篇魔幻的散文,水淋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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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人想得厉害时,也是淡淡的。像饿了许多日的人闻到炊烟,但知道不是自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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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美而感动,人皆有之:能储藏美的能力,十之八九,能记录美,十之三四,能在记录的过程推衍自己的理则,十之一:,能将这套完整的理则与无缘由涌生的美一样长久的,十之一,或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