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已有三天没开张了,陈静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店长也没跟他们说。她来这家寿司店打工还不足半年,平时即便是法定节假日也没有一放就是三天的,何况是平时了。不过她听店里的老员工小刘说,不只是她们店,仁川大附近的店面每年的这三天都无一例外的不开门做生意,这都快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民俗了,不过这民俗却不是历来就有的,好像还是从五年前才开始的。
不过有免费又不差钱的假休,陈静还是很乐意的。
在家里温暖又舒适的被窝里死尸般沉寂了两天之后,陈静果断拿出高中跟暗恋许久的男孩子告白都没有过的勇气,起床了。她其实在想,如果她再不从被窝里爬起来,她迟早会被闷死在床上。冬天人多多少少都会赖一会子床的,但是像她这样睡到十一点还磨蹭了一个多小时的,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了。
出了公寓,陈静裹着厚实的及膝羽绒服,脸上还戴着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的口罩,头上戴着棉帽,她平时的形象就很随心所欲,现在更是到了一种所谓放浪形骸的地步,原本好好的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小姑娘,形容一下子就猥琐了七八分不止。
“大姐,请问这附近哪里能买到‘窈窕淑女’那家口味一模一样的寿司吗?”
一个弯腰驼背佝偻着身子的老大爷穿着甚是单薄,肃杀的寒风中有种不堪重负摇摇欲坠的瘦削感,皱纹深重的面皮上徒留白云苍狗般的沧桑和无奈。
陈静郁闷极了。
“大爷,我不叫大姐的!”
她无力的争取道,如果说被公交车上那群毫无见识的小屁孩喊做阿姨是口误,那么此时此刻无疑更像是侮辱了,她才不过二十三啊二十三,怎么就成了一个明显看上去已过六旬的老人的大姐了呢?她虽说长相一般啦,但还能看,还不至于差劲到这不忍直视的地步。她其实是想催眠自己相信,面前的老大爷老眼昏花的。
“窈窕淑女最迟明天早上八点开业,我就是那店里的员工,您不妨多等半天,今天这附近是买不到那种寿司了。”
陈静说完之后还不死心的加一句“大爷”的称呼,她最烦别人暗示她年龄不小了这件事,其实如果不和仁川的那些学生比的话,她时常还是会觉得自己很年轻的。她没有上过大学,高中毕业后连志愿都没填就直接进厂工作了,现在她已经打了三年的工,吃了不少现实的苦,性子也磨合得差不多了,但是那份不可多得的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孩子气,却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稍减分毫。
老人听了陈静的话,原本就显得愁眉苦脸的老脸上更是愁云惨淡,似是自言自语的道:“那这可怎么办啊?老伴儿吃不到‘窈窕淑女’的寿司会一整年都不搭理我的!眼看今天都过去一大半的时间了,我去哪儿给她买一模一样的寿司啊?唉,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陈静见了老人这反应倒有些哭笑不得了,半分摸不着头脑的问他说:“老大爷,您先别急!您跟我说说,为什么你老伴儿吃不到‘窈窕淑女’的寿司就要一整年不搭理你啊?没准儿我还能帮你呢。”
老大爷拢了拢棉袄的领子,摆了摆满是皱纹的手道:“你帮不了我,除非能买到‘窈窕淑女’的寿司,否则,唉,老伴儿铁定一年不会搭理我喽。”
老人说他跟他老伴儿在年轻的时候就是因这窈窕淑女的寿司发展恋情的,他们那个时候啊,一份寿司就能交到一个女朋友,感情淳朴得跟那啥似的,哪像现在啊,有车有房没有权还得在备胎的名单中垂死挣扎呢,就像她交往了五年的男朋友方浩,前一秒还跟她抵死缠绵着,这一秒已人去楼空傍人家白富美给人家舔腚去了。
“他老伴儿一定很漂亮吧?”
第二天陈静跟同在店里打工的林窈说起此事的时候,身穿工作服衬托得她身材很好的林窈正拿毛巾擦着店里的桌椅,浓密柔顺的长发随意的拢在耳后,露出光洁白嫩的颈子,锁骨处有一块不大不小却清晰可见的疤痕,平时的时候被衣领挡住是看不到的,但现在她擦桌子的时候却是保持着低垂着脑袋的姿势,那个比指甲稍大的疤痕一目了然,和她毫无瑕疵的皮肤显得十分的格格不入,微微有些刺眼。
陈静忍不住就伸手触碰了一下她锁骨处的疤痕,“你这疤痕哪里弄的?”
林窈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直起身子,不着痕迹的将耳后浓密修长的头发放了下来,刚好挡住了那道疤痕,含糊其辞的道:“很早就有了,我也记不得了。”
陈静不疑有他的跟着林窈擦拭店里的桌椅,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我昨天也是这么问那大爷的,我说,大爷,你对你老伴儿这么好,想必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吧?我想人老了再漂亮又能漂亮到哪里去,所以就问他老伴儿年轻的时候漂不漂亮,谁知道那老大爷也真是有趣得很,一个劲儿的连摆手带摇头,说他老伴儿还不如我呢。”陈静说到这里就脸色很难看,“那老大爷人也真是的,开口就叫我‘大姐’,闭口又说我长得不好看,烦死人了。”
林窈忍不住笑了笑,心想那老大爷口没遮拦的没必要一般见识,不过这话她倒不能跟陈静说,不然她又该絮絮叨叨一大堆歪理说个没完。她还是第一次遇见一个这么爱说话的人,如果不让她说话,就跟不让她呼吸一样憋屈,她在遇见陈静之前,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从早到晚嘴巴不停的说话却不会感觉到累。
“窈窈,你是不知道,我当时是压根儿不信他老伴儿长得不漂亮,如果长得不漂亮,他还能傻不拉几的怕老婆怕成这副窝囊样?不过……”陈静说话说到激动处的时候总喜欢双手叉腰,这时她就扔掉了手里的抹布叉起腰说:“不过我看了老大爷手机里的他老伴儿照片,而且还是三、四十年前的那种黑白照片之后,瞬间让我想起了朱元璋的轮廓、高晓松的自拍、达尔文的自画像。”
陈静说话总喜欢言过其实,林窈也不知她那句虚那句实,只好一概不信。
比如说,上个星期来店里的两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在林窈送寿司的时候多看了她两眼,结果就被陈静夸张为两个男生被她迷得魂不守舍,眼珠子差点没掉到碗里去。
陈静偏说那是那两个学生第一次到店里来,之后就经常来是为了什么?反正她觉得不是吃寿司那么简单。林窈对此解释不得反驳不得,只好选择无视。
再比如说,林窈最近晚上回去的路上,总是隐约觉得有人躲在什么地方偷看自己。有两次她非要陈静回她租的房子里陪自己睡,回去的路上她还是有那种感觉,总是忍不住的想要回头看。
但是陈静跟她回家两次都没有感觉到有劫财劫色意图不轨的色狼,她又把这归结为有人暗慕林窈,所以才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多看她两眼。反正那人并无恶意,有恶意也不会拖到别人有所察觉了还不动手,报警就有些小题大做和多余。
还比如说,上次两人在仁川大商业街逛完街回去,坐上公交车发现车后有个长相十分帅气的男生疯狂的追着车子跑,固执的跑了好几站路不肯停下,最后因为横叉进来的一辆大卡车挡住了去路而被狠狠甩下。
林窈完全抱着随波逐流的心态回头看了看他,车上的乘客都回头看了,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但陈静却不分是非的把责任都推给她,硬说那帅哥是在追着她,在商业街的时候他就跟着她们身后追了好几条街了。
林窈那次倒是一句话也没有反驳,其实她也在商业街的时候看到他追在后面了,所以才会惊慌失措的借口说肚子疼要上厕所,拉着陈静就往公交车站狂跑,身后那人因为跌跌撞撞的人潮挡着,始终隔了一段距离。
那还是林窈第一次见长得那么漂亮的男孩子,简直比女孩子还要漂亮,甚至在她看了自己这副绝美的皮囊五年的时间之后,见到那男生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名为“惊世”的存在。
她也不知道那个男生为什么要追着她们跑,她以前可不认识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果见过的话,她一定会有印象的,长成那副模样的男子并不多见,任谁见过一眼也不会忘记的吧。
不过她最后还是拉着陈静一块逃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或许他真是有什么事情呢。他的神色看上去是那样紧张和急切,带着一股莫名的兴奋和惊喜。但是她又不认识他,他突然之间就莫名其妙的追在她后面了,她有些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反应就是想逃。
她始终还是无法适应别人有意无意投射过来的目光和关注的,她经常要在镜子前确认好长时间才能有自信走出门。
她害怕极了别人的目光,就算那目光里包含的是满满的恋慕和仰望,她还是时常会被过去那些肆无忌惮的嘲讽讥笑的重重阴影所覆盖。她的包包里会随身携带着很大的一面镜子,这经常被不知情的陈静胡乱定义为臭美。
“窈窈,你说,人的外表和内在谁更重要?外表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如果不重要的话,为什么别人同样是见到你和我两个人,总会选择死盯着你不放却对我毫不理睬?但如果真有那么重要的话,老大爷为什么对他长相略丑的老伴儿几十年如一日始终不变?阿浩……阿浩为什么不要我却去选择那个狐媚子妖精?”陈静自顾自的说着话,也不管林窈是否在听,说到最后越来越委屈,越来越气愤,越来越大声,眼睛里恨不得能喷出火来。
林窈忙环顾了一眼店里,还好店刚开张还没什么客人,这只有在前台整理账单的小刘,忍俊不禁的抬眼看了看她。
陈静这个说话旁若无人的毛病,以后最好还是改一改。
陈静跟别人说话,很多时候都是只顾着自己在说,也不管别人听或是不听,因为她这一发而不可收拾的自我表现欲,很多人都讨厌极了和她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除了林窈会耐着性子听她一箩筐一箩筐的废话倾泻,别人很少会给她好脸色看,何况还是一个低学历被男朋友劈了腿的女人,别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彼此客套寒暄,然而虚情假意的皮囊背后却是鄙视着她瞧不起她的。
林窈却是很珍视她这份没有被世俗所带坏的天真无邪的,喜怒哀乐全在脸上,心思想法全浮于表面,这是林窈从五年前就丢失了的东西。她想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做到陈静这般坦诚相待,何况她还戴着一副本不属于自己的皮囊。
“外表真有那么重要吗?”林窈心不在焉的机械式的重复着她的话,心里却是比谁都要茫然。她想应该是很重要的吧,如果长相不堪,别人甚至会连最起码的尊重都不留给你,就像五年前的她那样,始终扮演着供人取笑玩乐的丑角。
毕竟这个世界上,更多的是老大爷以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