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朝房子走去,运动鞋踩着脚下的贝壳和珊瑚碎片。草地上有个戴红帽的侏儒塑像,帽子已经褪色,但面孔看起来依旧神色自得,喜气洋洋。她弯腰从塑像下摸出一个苏克里兹润喉糖的盒子,钥匙就藏在里面。就在这时,她才想到,她已经有一周多没有头疼过了。
还好,否则佐米格①远在千里之外,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①治疗偏头疼的药。
十五分钟后,她穿着短裤和爸爸的一件旧衬衫,在海滩上跑了起来。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她的生活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早餐喝咖啡和橙汁,午餐吃一大盘蔬菜沙拉,晚餐是“斯托弗的精益料理”①,通常是奶酪加通心粉,或是吐司配连袋煮的切片牛肉——父亲嘲笑其为鹅卵石上的一坨屎。这些食物为她提供了足够的碳水化合物。早上,天气凉爽,她赤脚在离海水很近的沙滩上跑步,那里的沙地潮湿而紧实,几乎没有贝壳。午后炎热多雨,她会到公路上去,大部分路段都有树荫遮盖。有时,她会被雨水淋得透湿。这样的情况下,她就在雨水中奔跑,总是微笑着,有时甚至会大笑出声。回家后,她一迈进客厅便开始脱衣服,再把湿透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它离淋浴喷头只有三步,十分方便。
①斯托弗的精益料理(Stouffer’s cuisine),雀巢公司出品的冷冻食品。
起初,她在沙滩上跑两英里,公路上跑一英里。三周后,变成在沙滩上跑三英里,在公路上跑二英里。鲁斯蒂·杰克逊从某首老歌里得到灵感,把他的度假居所叫做小草屋。它位于弗米利恩岛的最北端,和岛上其他建筑毫无共同之处;其他的房屋都归富人和超级富豪所有,而岛最南端矗立着的三幢极其豪华的大宅则属于富得超乎想象的家伙。埃姆在公路上跑步时,偶尔会看到装载着运动场地维护器材的卡车驶过,但很少有轿车。她一路上看到的房屋都是关闭的,车道也都锁着,这种状态至少要持续到十月,那时房主们才会陆续回来。她开始在脑子里为那些房子起名字:带圆柱的那幢叫塔拉,前面有高高的铁栅栏的叫联邦俱乐部①,丑陋的灰色水泥墙后面的高大建筑叫碉堡。另有一栋小一些的,大部分被蒲葵和棕榈所遮盖,被埃米莉称为钓鱼屋——她幻想适逢旺季居住在那里的人们是否以钓鱼饼干为食。
①美国北部用以戏称监狱,比起一般监狱,此类监狱里关押的犯人所犯罪行往往较轻。
在海滩上,有时她会碰到海龟观察项目的志愿者,很快,她就叫着他们的名字打招呼了,而她跑过时,他们也会大喊一句“嗨,埃姆!”除此之外,她基本上没有看见过别人。只有一次,一架直升机飞过,1 塔拉(Tara),《飘》中女主人公斯嘉丽的庄园;联邦俱乐部(Club Fed上面的乘客——一个年轻人——探出身来朝她挥挥手。埃姆同样挥手致意,她的脸安全地藏在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内尔斯球队的帽子下。
她在41号干线上往北五英里的帕不里斯超市购物。通常,在开车回来的途中,她会去波比·特里克特的二手书店兜一圈。那家店虽然比父亲的度假屋大得多,但本质上还是个海螺屋。她在那里买了几本雷蒙德·钱德勒和埃德·麦克贝恩的平装书。书很旧,边缘发黑,纸页发黄,散发着甜蜜怀旧的味道,正如某天看到的那辆福特伍迪旅行车给她的感觉一样。那辆车的车顶上绑着两把花园椅,后备箱里露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冲浪板,晃晃悠悠地沿着41号干线往前走。没有必要买约翰·丹·麦当劳;父亲的橙色书架上摆了一整套。
七月快过完的时候,她已经一天要跑六英里,有时还会跑七英里。她的胸部小得只剩两个疙瘩,臀部也几乎不存在了;另外一个成绩就是把父亲的两个空书架上塞满了诸如《死亡之城》和《六件坏事》一类的书。晚上,电视从来不开,甚至不看天气预报。父亲的旧电脑也一直黑着。她也没买过报纸。
父亲隔天给她打一次电话,在她说做好心理准备会通知他后,便不再反复询问是否需要他抽时间过来陪她。同时,她还告诉父亲,她并没打算自杀(这是真的),甚至也不抑郁(这不是真的),而且她还按时吃饭。这些对鲁斯蒂来说就够了。父女间一直坦诚相见,她也知道夏天是父亲的忙季——学生们在校(他也喜欢把那里称作工厂)期间不能做的所有事情都要在六月十五日至九月十五日之间做完,因为这段时间学校里只有暑期课程和一些校方主办的学术会议。
况且,父亲有一个女朋友,她的名字是梅洛迪。埃姆不喜欢到他们那边去——因为她会觉得怪异——但她知道,梅洛迪让她的父亲快乐,所以她也会在电话里问候她。很好,父亲的回答永远不变。梅气色好得像个桃子。
她给亨利打过一次电话,亨利也给她打过一次。他打电话来时是晚上,埃姆很肯定他喝醉了。他又问了一遍他们是不是结束了,而她再次告诉他,她不确定,但她在说谎。很可能是在说谎。
夜间,她睡得很沉,如陷入昏迷一般。起初,她会做梦——一遍又一遍地重现他们发现艾米死去的那个早上。有些梦里,艾米浑身发黑,像一个腐烂的草莓。另一些梦里——这些梦更糟——艾米呼吸困难,她口对口地人工呼吸才救了女儿。说这些梦更糟糕,是因为当她醒过来时,她会发现艾米还是死了。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她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从床上滑下来,衣服也没穿,便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她的胳膊肘抵着膝盖,双手托着脸。窗外,闪电划过海湾的天空,墙上映出忽明忽暗的蓝色光线。
随着她跑得更远——挑战自己耐力的极限,那些梦不再出现,也可能是她不再记得做过的梦了。醒来时,她的身体不能说多么精力充沛,但也逐渐感觉到一种由内而外受伤后的复原。尽管每一天本质上都跟前一天相同,但每一天也慢慢像新的开始——属于它自己的新的开始——而不是旧时光的延续。一天清晨,她醒过来,终于意识到,艾米的死开始变得像一件已经发生了的事,而不是正在发生的事。
她觉得自己准备好跟父亲见面了——如果他愿意,带梅洛迪一起来也可以,她会给他们准备一顿像样的晚餐,他们也可以在这里过夜(这想法有点不像话,这里本来就是他的)。然后,她开始思考自己现实中的生活该如何继续,那个很快就要到来的、吊桥另一端的生活:有些东西想要保留,有些想要抛弃。
她想,很快就会打那个电话了。一个星期后。最多两个星期。还不到时间,但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04
不是什么好人。
刚进入八月不久的一个下午,德凯·霍利斯告诉她,她在这个岛上有伴儿了。他从来都不说全称,都是这个岛。
德凯满面沧桑,也看不出到底是五十岁还是七十岁。他又高又瘦,戴一顶活像一只倒扣碗的破旧草帽。从早七点到晚七点,他负责管理弗米利恩和大陆之间的吊桥。这是周一到周五。周末是“孩子”值班(说是孩子,也三十岁了)。有时候,埃姆跑到吊桥,看见“孩子”替代德凯坐在门房外面的老藤椅上,读《马克西姆》或《大众机械》而不是《纽约时报》,就会吃惊地意识到这么快又到周六了。
但这个下午,值班的是德凯。弗米利恩和大陆间的通道——德凯称之为“喉哝”(她猜他想说的是“喉咙”)——在昏暗的天色下同样显得黑暗和荒凉。靠近海湾的一侧凭栏上,一只苍鹭静静地伫立着,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伺机猎食。
“伴儿?”埃姆不解地回答,“我没有任何同伴。”
“我不是那个意思。皮克林回来了。好像住在366号?带着他的一个‘侄女’。”
说到“侄女”时,德凯的眼睛翻了翻。他的蓝眼珠颜色很淡,几乎是无色的。
“我什么人都没看到。”埃姆说。
“有可能,”他说,“大约一小时前,他们坐在红色的大奔驰里经过这里,那时候说不定你还在系鞋带呢。”他向前探过身,身前的报纸被压在了他那没什么肉的肚子上。她看到报纸上的填字游戏做了一半。
“每年夏天都是不同的‘侄女’,都是年轻女郎。”他停了一下,“有时是两个,八月一个,九月一个。”
“我不认识他,”埃姆说,“也没看到什么红色奔驰。”她也不知道366号是哪幢房子。注意过那些房屋不假,可谁会去看邮箱号码呢?当然,219号是个例外,因为邮箱上面有一排木刻小鸟。(很自然的,那个邮箱后面的房子便被埃姆命名为鸟园。)
“无所谓。”德凯说。这次他没有翻白眼,而是扯了扯嘴角,像是嘴巴里有什么难吃的东西一样。“他开奔驰把她们带到这里来,再用他的船送她们回圣彼得斯堡。是一艘白色的大游艇,叫游戏床,今天上午刚从这儿过去。”他的嘴角又扯了扯。远方隐约传来了雷声。“那些侄女们参观了一下房子,坐游艇在海上兜兜风,然后我们就看不到皮克林了,直到明年一月芝加哥冷得没法待了。”
这么一说,埃姆觉得今早在海滩跑步时,似乎看到了一条白色的游艇拴在岸边,但也不是很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