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尼森女士问我是否有兴趣编辑二○○六年度那一卷。我没有隔天答复,甚至也没有用下午散步的时间思考,而是立刻就答应了。答应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甚至有些是利他的,但无法否认其中也有自私的考虑。我想,要是阅读足够多的短篇,说不定就能重拾当年写作时的轻松自如。并不是我需要那些额外的支票——对于刚入行的人来说,那些支票数额不大却很管用——来为旧车换个消音器或给妻子买份生日礼物,而是因为我不想为如今满钱包的信用卡付出再也写不好短篇小说的代价。
担任客座编辑的那一年,我读了数百篇短篇小说,具体感想就不在这里多说了;假如你感兴趣,就去买一本看前言吧(同时还可以享受二十篇上乘之作的阅读快感)。如果说它们对这本书里的故事产生了某种重要影响,那就是使我再次灵感进发并跃跃欲试,开始像从前那样写短篇。我曾经希望过能够那样,等它真的发生时却几乎不敢相信。这批“新”故事中的第一篇是《薇拉》,也是本书的第一个故事。
这些故事写得好吗?我希望如此。它们能帮你度过一段乏味的飞机旅途(如果你在读书)或是漫长的公路旅程(如果你在听CD)吗?我真心地希望如此,因为那样的话就像魔咒生效一样。
我知道自己热爱写这些故事,也知道自己希望你们能喜欢这些故事。我希望它们能让你投入。而只要我还记得如何写,就会一直写下去。
哦,还有一件事。我知道有些读者愿意了解有些故事是如何和为何写成的。假如你也是这样的读者,你会在书的末尾看到我的“说明文字”。但要是你还没看故事就急着翻阅那些注解,哼,我鄙视你。
好了,我不碍事了。但走之前,我想谢谢你们来看这本书。没有你们,我还会做我现在做的事吗?是的,我还是会坚持,因为当词句聚合、画面出现、虚构的人物听我之令行事时,我会很快乐。不过,有了你们,一如既往的读者们,一切会更好。一直都是如此。
佛罗里达州萨拉索塔
二○○八年二月二十五日
薇拉
你对眼前的东西视而不见,她这样说过,但有时他并非如此。他知道,她的挖苦并非全无道理,可他也不是随时随地都睁眼瞎。当落日的余晖在风河山上变成发黑的橙色时,大卫环顾车站,发现薇拉走了。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但却只能这样想——从发紧的腹部阵阵袭来的不祥预感可没有错。
他去找兰德,这个人对薇拉还稍微有点好感。薇拉大骂美铁公司一塌糊涂,竟然把他们丢在这里不管时,兰德夸她爽气。而大多数人根本不喜欢她,不管他们是不是被困在这里。
“这里有一股受了潮的饼干味!”大卫走过时,海伦·帕尔默冲他喊道。她终于坐到了角落的长凳上,正如她一直喜欢的那样。姓莱因哈特的女人暂时照顾她,好让她的丈夫休息一会儿。她对大卫笑了笑。
“你看见薇拉了吗?”大卫问。
姓莱因哈特的女人摇摇头,微笑还挂在脸上。
“我们晚饭吃鱼!”帕尔默太太怒气冲冲地喊道,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一些人朝这边看过来。“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
“乖,海伦。”姓莱因哈特的女人说。
她是叫萨莉吗?但大卫觉得如果是的话,他应该会记得的;现在叫萨莉的人不多了。现在这个世界属于安贝、艾什礼和蒂芙尼。薇拉这个名字也属于濒危物种了。这个想法让他的肚子更难受了。
“像臭饼干!”海伦唾了一口,“露营时吃的又脏又臭的饼干!”
亨利·兰德坐在钟下的长凳上,一手搂着妻子。大卫还没开口,他便抬起眼,摇摇头说:“她不在这儿,很抱歉。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在城里找到她,运气不好的话,也许就这么跑了。”他说着做了个搭便车的手势。
大卫不相信自己的未婚妻会随便搭个车就独自往西去了——这想法简直疯了——但他相信她不在这里。事实上,甚至在把困在车站的所有人都清点一遍之前,他就知道,她不在这里。莫名的,一句有关冬天的词句不知从哪本旧书还是哪首诗中跳到他的脑子里:虚空的哭声,心中的虚空。
车站是个木质的狭长结构。人们沿着长廊一字散开,要么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要么呆坐在荧光灯下的长凳上。坐着的人肩膀耷拉着,所有遇上故障不得已中断旅途,只能无奈等待的人都是这副坐姿。很少有人特意到怀俄明的克罗哈特这样的地方来。
“别去找她,大卫,”露丝·兰德说,“天黑了,外面有野兽,可不只是山狗。瘸腿的图书推销员说他在铁轨那边的货仓看到过几只狼。”
“比格斯,”亨利说,“他叫比格斯。”
“就算他的名字是开膛手杰克也与我无关,”露丝说,“关键是,你不在堪萨斯,大卫。”
“但万一她去了——”
“她是白天走的。”亨利·兰德说,就好像白天就能防止一只狼(或一头熊)攻击独自行走的女人似的。而在大卫看来,那是有可能的。他是投行从业者,年轻的银行家,并不是野生动物专家。
“如果接我们的火车来了而她不在,她就会错过火车。”他似乎没办法让他们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依他在芝加哥的办公室里的流行语来说,他没法点透他们。
亨利一挑眉毛。“你的意思是,你们两个人都错过就能解决问题?”
如果两个人都错过,他们可以一起坐巴士,或是等下一趟。亨利和露丝当然明白这一点。也许不。看着他们的大多数时间,大卫眼前就只有两个被困在西部的人疲倦又无聊的样子。还有谁会在乎薇拉呢?哪怕她消失在这片高地,除了大卫,桑德森以外,没有人会在意。甚至有人公开表示不喜欢她。那个讨厌的女人厄休拉·戴维斯还对他说,是不是薇拉的妈妈不小心在她的名字后面多加了个a,“威尔这个名字才更适合她。”
“我要进城去找她,”他说。
亨利叹了口气。“孩子,这可蠢极了。”
“要是她被扔在克罗哈特,我们就不能在旧金山举行婚礼了,”他想开个玩笑。
杜德利正巧走过。大卫不知道杜德利是那人的名还是姓,只知道他是史泰博办公用品公司的管理人员,要到米苏拉开区域会议。他通常很安静,笑起来却像驴子一样响,所以说这笑声吓了大家一跳都不够准确,简直能被称作令人震惊。“如果火车来了而你们错过了,”他说,“完全可以随手抓一个治安官,就在这儿把婚结了。回到东部后,告诉朋友们你们办了个真正的西部猎枪婚礼①。棒极了,伙计。”
①猎枪婚礼,shotgun wedding,一语双关,本意指奉子成婚的闪电婚姻,此处取字面意思,契合身处西部、猎枪牛仔的气氛。
“别去,”亨利说,“火车很快就会来的。”
“难道说我应该丢下她不管?那可混账透了。”
没等兰德或是他太太回答,他就走开了。乔治娅·安德森坐在旁边的长凳上,看着女儿在肮脏的瓷砖地上蹦来蹦去。小女孩名叫帕米·安德森,穿一条红色的旅行裙,似乎永不知疲倦。在大卫的印象里,自从火车在风河山的连接处脱轨、他们像无法投递的包裹被人遗忘在这里以来,帕米就一直没有睡过。也许头枕在妈妈腿上睡了一次?但他的记忆并不完全可信,只是因为觉得五岁的小孩应该睡得很多才产生了那样的记忆。
帕米从一片瓷砖蹦到另一片上,像是把方形的瓷砖当成巨大的“跳房子”来玩了。红色的裙子围着胖乎乎的小膝盖上下跳动。
“我认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丹尼,”她边跳边用一个调调大声唱着,唱得大卫心烦意乱。“他绊了一跤摔倒了,屁股磕到地。我认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大卫。他绊了一跤摔倒了,泥巴塞满嘴。”她咯咯地笑着,一边用手指着大卫。
“帕米,住嘴,”乔治娅·安德森朝大卫笑了笑,把一侧的头发向后捋去。大卫觉得她看上去有说不出的疲倦,想到她还要带着精力过剩的帕米继续长途旅行,尤其是丈夫又不在身边,不由对她心生同情。
“你看到薇拉了吗?”他问。
“走了,”她说着指了指一扇门,上面挂了个牌子,写着:班车,出租,拨打免费电话查询酒店客房。
比格斯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要是我的话,除非有一杆装满子弹的来复枪,否则是不会到外面去的。外面有狼,我看见了。”
“我认识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薇拉,”帕米唱道,“她有头疼病,必须吃药啦。”她倒在地上,笑得手舞足蹈。
推销员比格斯没等大卫回答就瘸着腿朝车站另一端走去。他的影子在身后拖得长长的,然后被上方悬挂的荧光灯压短,又再次变长。
菲尔·帕尔默倚在班车和出租标志之下的那扇门边。他从前是卖保险的,现在已经退休。夫妻二人坐车前往波特兰,计划是跟着大儿子和儿媳住一段时间,但帕尔默曾偷偷对大卫和薇拉说过,海伦很可能不再回东部了。她生了癌,还有老年痴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