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听上去你在哭。
她想买几件衣服——两条裙子、两件衬衫、两条牛仔裤,再买一条短裤——但在购物之前,她要打两个电话:一个给亨利,一个给父亲。父亲在塔拉哈西,她决定还是先打给他。她想不起来他在车辆调配场的办公室电话,但记得手机号。电话响了一下就接通了,从那端传来了发动机的声音。
“埃姆①!你好吗?”
①埃米莉的昵称。
这问题本该别有所指,但此刻却意义单纯。
“我很好,爸爸。但我现在在莫里斯酒店。我想我离开亨利了。”
“永远还是一时?”他听上去一点也不吃惊——他很快就能接受事实;埃米莉就爱他这一点——但电话另一端的发动机轰鸣声先是减弱,后又消失了。她猜想他进了办公室,关上了门,说不定还从一片狼藉的桌子上拿起了女儿的照片。
“不好说。不过目前我们俩关系不妙。”
“怎么回事?”
“因为跑步。”
“跑步?”
她叹了口气,说:“也不完全是。你也知道,有时候表面上是一回事,其实是关于另外一件事。说不定是关于一堆事。”
“那个孩子。”自从婴儿猝死之后,
父亲就没有再称呼她为艾米过。现在提起她,一直都是“那个孩子。”
“还有我的应对方式。不是亨利想要的。只是我突然想坚持自己的方式。”
“亨利是个好男人,”父亲说,“但他看问题的角度与我们不同。毫无疑问。”
她等待着。
“我能做什么吗?”
她告诉了他。他答应了。她知道,听她说完之后,他就会答应。倾听是最重要的部分,而鲁斯蒂·杰克逊善于倾听。他能够从车辆调配场的三名技工之一变成或许是塔拉哈西校区最重要的四个人中的一个(她并没从他那里听到这个;他不会向她或是别的任何人夸耀这种事),倾听是
不可缺少的本事。
“我会让马里耶特去打扫。”他说。
“爸爸,不用。我会打扫的。”
“我想这么做,早就该彻底清洁一次了。那鬼地方差不多有一年没用了。自从你妈妈去世后,我就不大去弗米利恩了。似乎我在这里能做的事情更多。”
埃姆的妈妈也不再是德布拉了,因卵巢癌去世以后,她就只是你妈妈了。
埃姆差点问,你确定不会太麻烦吗?但只有在陌生人提供帮忙时你才会那么说。或是面对另外一种父亲。
“你去那里跑步?”他问。她能听出他语气中的笑意。“那里的海滩适合跑步,路也很好。这你很清楚。而且,你还不用跟别人挤在一起。从现在到十月,是弗米利恩人最少的时节。”
“我去那里思考。还有——我想——去结束哀悼。”
“那很好,”他说,“要我帮你定航班吗?”
“我自己能行。”
“我知道你能行。埃米,你没事吧?”
“我很好。”她说。
“听上去你在哭。”
“掉了几滴眼泪,”她说着抹了一把脸,“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
就像艾米的死,她可以再加上一句。艾米像位小淑女般死去,婴儿检测仪连一声“嘀”都不曾发出过。静静离开,不要摔门,当埃姆还是少女时,她的母亲常这样提醒她。
“亨利不会到酒店来纠缠你,是吧?”
她听出父亲用到纠缠这个词时稍稍犹豫了一下,尽管眼泪流了一脸,她还是忍不住笑了。
“如果你是想问他会不会跑过来把我揍一顿……我认为那不是他的风格。”
“老婆离开他,只是为了去跑步时,一个男人的风格会变的。”
“亨利不会,”她说,“他不是那种惹麻烦的人。”
“你打定主意了?不先回塔拉哈西吗?”
她犹豫了一下。她有点想回家,但是——
“我需要一段时间独处。之后才能再作打算。”她又重复了一遍,“一切都很突然。”虽然她觉得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说不定矛盾从一开始就埋在这段婚姻的DNA里。
“好吧。我爱你,埃米。”
“我也爱你,爸爸。谢谢你。”她咽了口唾液,“谢谢你。”
亨利没有找麻烦。亨利甚至都没有问她是从哪里打来的电话。亨利只是说:“也许不只是你需要暂时独处。也许这样对我们都好。”
她控制住想要感谢他的冲动——为此而感谢他似乎既正常又荒谬。沉默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他接下来说的话让她庆幸自己的选择。
“你给谁打电话求助了?调配场的老爷子?”
这次,她要控制的冲动是问他是不是已经向他妈妈哭诉了。但针尖对麦芒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最终,她说:“我要去弗米利恩岛。
我爸在那里有房子。”她希望自己语气平静。
“海螺屋。”她几乎能听到他哼了一声。就像哈哈牌奶油卷、晶晶亮蛋糕一样,只有三个房间、不带车库的房子不属于亨利的信仰体系。
埃姆说:“到了那边后我给你打电话。”
电话那头是长时间的沉默。她想象他站在厨房里,头倚着墙,手用力地握住话筒,握得指节都发白,努力压制自己的愤怒。在一起的六年中,毕竟大多数时间他们还是幸福的。她希望他能挺过这一关,如果他们之间的问题果真如她想象的一样。
他再开口时,听上去很平静但也很累:“带信用卡了吗?”
“带了。放心,我不会透支的。但我想要——”她停了下来,咬着嘴唇。她也差点把他们死去的女儿称为“那孩子”,而那种称呼是不对的。或许对她父亲来说可以,但对她来说不行。她又重新开始。
“艾米的教育金,我想要我那一半,”她说,“钱或许不多,但——”
“比你想象的要多。”他说,听上去又有些烦躁了。刚刚尝试要孩子时,他们就开始准备这笔钱了,而不是等艾米出生以后,甚至也不是埃米莉怀孕以后。尝试怀孕的过程持续了四年,当他们开始讨论接受治疗或是领养时,埃米莉终于怀孕了。
“那些投资不能仅用收益好来形容,它们被上帝保佑了——特别是软件股。入市的时候正好,出手也是黄金时机。埃米莉,你不会想要杀鸡取卵的。”
他又来了,告诉她她想要做什么。
“地址确定后我会告诉你的,”她说,“随便怎么处理你那一半都可以,但把我那部分开张支票。”
“你还在跑步。”他说。尽管他那副职业的、旁观的口气让她希望他就在身边,可以再把一本书砸到他身上,她还是保持了沉默。
最后,他叹了口气,说:“听着,埃姆,我会离开几个小时。回来拿你的衣服或是其他想拿的东西。我会在梳妆台上放一些钱。”
有一瞬间,她动摇了。但她又想到,把钱留在梳妆台上是男人们去找妓女时的做法。
“不,”她说,“我想有个全新的开始。”
“埃姆。”又是长时间的停顿。她猜想他正在努力控制情感,想到这一点又让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我们就这么结束了吗,姑娘?”
“我不知道,”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现在说什么还为时过早。”
“若是让我猜,”他说,“我会猜,是的。今天证明了两件事。第一,一个健康的女人可以跑很远的距离。”
“我会打电话给你。”她说。
“第二,对于婚姻来说,活着的孩子是粘合剂,死了的孩子是硫酸。”
这是亨利说过的最伤人的话,因为他把艾米的存在抹杀成一个丑陋的比喻。埃姆做不到这一点,她觉得自己永远都做不到。
“我会打电话给你。”说着,她挂断了电话。
03
弗米利恩岛烟雾蒸腾却人迹罕至。
就这样,埃米莉·欧文斯比跑到了车道尽头,又跑到了山脚下的可依快餐店,再从那里跑到了南克利夫兰专科学校的跑道上,最后跑到了莫里斯酒店。她跑出了婚姻,如同一个女人下定决心抛开一切向前跑时甩掉脚上的拖鞋般决绝。然后她跑到了佛罗里达的麦尔兹堡(在西南航空公司的帮助下),从那里租了一辆车,向南开往那不勒斯①。在六月炙人的阳光下,弗米利恩岛烟雾蒸腾却又人迹罕至。沿着海岸,从吊桥开到父亲的车道有两英里。车道尽头是海螺屋,外观十分简陋,除了屋顶和百叶窗漆成蓝色外,整体并未上油漆,就连漆过的窗子也被海风吹得斑驳陆离,但屋内有空调,布置得十分舒适。
①此处指佛罗里达州的那不勒斯市,下同。
她关掉那辆尼桑阿维斯的引擎,空荡荡的海岸上只剩下海浪声。附近,不知哪个方向,一只受了惊吓的鸟儿叫个不停,啊—嗷!啊—嗷!埃姆低下头,抵着方向盘哭了五分钟,
把这半年来承受的压力和恐惧都释放出来,或者说,试着释放出来。除了那只不停啊一嗷叫唤的鸟,没有谁能听见。终于哭了个够,她脱下T恤,只剩一件普通的灰色运动文胸,把脸上的鼻涕、汗水和泪水抹掉,又把前胸擦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