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有点后悔,早知道是这样,就不必担心什么伤害他的自尊心,直接就把他拒绝了好了,也不会有这些麻烦。
她这样气呼呼地过了两天,收到了一封寄自本地的信,没回邮地址,只有一个简单的“本市”,笔迹也有点生疏。她打开一看,里面的笔迹还是很熟悉的,一看就知道是黄海寄来的,说他到了D 市,住在D 市钢厂第二招待所里,想请她吃顿饭,如果她同意的话,请她明天下午五点到第二招待所去,他会在四路车站那里等她。
她一下子如释重负,早知道他是以这种“悄悄地进庄,打枪的不要”的方式来看她,她这几天就不用烦恼了。这不是两全其美吗?既能跟老同学见面,又不会让大家知道。怎么她先前没想到呢?
不过她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安的,不知道他这样安排是不是猜出她不想让她的同学看见她跟他在一起。不管他猜出了没有,她的心里都有点感动,也有点惭愧,因为他显然很顾全她的面子,不让她的同学看见她跟一个很丑的男生在一起。她想,如果他因为她是个破校生就觉得跟她在一起丢脸,她肯定气死了,永远都不会理他了。
她决定去赴约,反正钢厂招待所也没谁认识她。不过她决定坐十五路车去,在离四路车站两百米远的地方就下车,然后走到四路车站去,先离老远地观察一下黄海,看看自己的反应,也看看周围群众对黄海的反应。如果她能忍受他的丑,能忍受群众对他的诧异和恶评,那她就走过去跟他打招呼,陪他吃饭;如果她没法忍受这一切,那就干脆不露面,事后再扯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到了约会的那一天,她略微打扮了一下,就悄悄溜出学校去,走了好长一段,才坐上了十五路车。她按照自己的计划在离四路车站不远的那个站下了车,慢慢往四路车站走。大约还隔着几十米,她就看见了黄海,因为他老老实实地站在四路车站那个脏乎乎的站牌旁,而其它等车的人都按D 市的惯例,早就挤到街上去了,形成了一个半圆,好像在夹道欢迎公车的到来。黄海一个人显得“鹤离鸡群”,独自陪着被大家遗弃的站牌。
石燕离得远远地就停下了脚步,站在一棵树旁观察黄海,第一次发现他很适合远观,特别是从他的右边远观,因为他的身材很挺拔,右边的脸也不错,如果不从正面看他那凹陷的左脸,他其实可以称得上“憨傻”了。她就站在那里打量他,感叹地想,如果他出生的时候没有遭产钳夹那一家伙,那他左边的脸也会象右边一样“憨傻”,那该多好啊!
不过,她很快就嘲笑自己说:别想得太美了,如果他没遭产钳夹一家伙的的话,那他就是才貌双全的名校生,恐怕也不会千里迢迢地跑这里来等她了,他那名校的女生就够他挑花眼了。
她正想上去打招呼,就看见一辆四路车开过来了,等车的人一拥而上,也不管下车的人如何扯着嗓子大喊大叫,都一个劲地往上挤,挤得下车的下不了,上车的上不了,只听一片骂娘声。
她看见黄海也挤到车边去了,大概是想看看她在不在车上,她有点感动,想喊他一声,但车门那里闹哄哄的,想必喊了也听不见。还没等到上车下车的各就各位,四路车就开动了,车门那里仍然挤着一群人,也不知道是上车的还是下车的。司机对这一切想必是司空见惯的了,也不管车门关了没有,自顾往前开,把门边贴着的人一路甩下去,但开出老远了,门上还坚韧不拔地贴着好几个人,像玩杂技一样。
她看见黄海跟着四路车跑了一段,看看追不上了,才停下脚步,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走了上去,问:“没挤上车?”
他转过身,跟她四目相对了一秒钟,如释重负地说:“你---下了车?我怎么没看见?我怕你----没挤出来---被车---带跑了---”
她开玩笑说:“老早就挤下来了,在D 市呆了这么久,不会挤车还行?”
他很佩服地看着她:“你---真不简单----我在D 市----根本上不了车---”
她只跟他四目相对了一秒钟,但就那一秒钟,就把刚才她远观得来的美好印象破坏了。他左边的脸那么不讲客气地凹了下去,把他整个脸的对称全都破坏了。她不禁又在心里感叹了一下:如果没有那一产钳----
他好像察觉了什么,把左脸别了过去,提议说:“前面有个小餐馆,比较---清静,我们去那里吃饭吧。”
她没反对,跟着他往小餐馆走,他边走边讲他社会调查的事,她有点心不在焉地听着。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跟一个男生单独出去吃饭,有点不习惯,但也不是太尴尬,只有点怪怪的,好像他不是男生一样,当然也不是女生,而是一种什么介于男生和女生之间的动物,她跟他在一起,不象跟女生在一起那么自然,但也不象跟男生在一起时那么不自然。
他们在餐馆坐下之后,点了菜,然后开始等出菜,这期间黄海一直在讲社会调查的事,石燕虽然也很礼貌地哼哼哈哈,但她其实没听进去多少,只记得好像他说钢厂领导对他戒心十足,专门带他去一些“面子工程”,现在他才明白当年的皇帝老倌们为什么要“微服私访”了。
不知道是他有意安排,还是她有意选择,亦或是巧合,她正好坐在他的右边,而不是对面,这样她就看不见他左边的脸,只看见他右边的脸。他也好像知道自己是个“半边美人”,即使是跟她说话,他也没把整张脸都转过来朝着她,所以她只看见他那“憨傻”的半张脸,还有他挺直的鼻子,象三八线,或者伯林墙,把他的一张脸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一句都没问她学习上的事,可能知道她不喜欢自己的学校。他也没问她生活上的事,可能不方便问,所以他基本是在讲这次社会调查的事。她本来不是很关心他的社会调查,但他讲得很认真,很动情,她也受了感染,关心起他的社会调查来:“你---怎么想起跑这里来搞---社会调查?”
“是受了你的---启发,”他解释说,“我这几个暑假一直在东跑西跑搞社会调查,为几家报社写稿,有的稿件发表了,有的被枪毙了,说是‘过多暴露了阴暗面’----”
她打抱不平:“有阴暗面,为什么不让暴露?”
“我也是这样想,不过我仍然在争取,一家报社枪毙了,另一家报社也许会发表---”
“你---又不是学新闻的,为什么花这么多时间----搞这些?”
“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去了一个叫‘望家岗’的乡村,看到那里的人生活很---艰苦,孩子没学上,就想替他们做点什么,结果我写的一个小东西被报社发表了,引起了上面的重视,派了人下去调查,还从邻村抽了一个老师到那个村去教学----”
她由衷地嘉许道:“你真了不起---”
他苦笑了一下:“没能解决根本问题,听说那个被派去的老师吃不了那个苦,宁可不要这份工作了,也不愿意呆在那里,所以很快就跑掉了,大概还在心里骂我惹事生非,害得他丢了工作---”
她开玩笑说:“可能他骂你马列主义打电筒,光照别人,不照自己,既然你这么同情那些没学上的孩子,怎么你自己不去---”
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我是想到要去那里教书的,但是----我觉得那样只能解决一个‘望家岗’的问题,但我们国家象‘望家岗’这样的乡村太多了,光我一个人扎到那里去教书,是不能解决大问题的---”
她好奇地问:“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改行做记者,到那些地方去调查,为那些地方的人呐喊,让整个社会听到他们的声音,知道他们的境况---”
她感觉他有点太理想主义了,但她不想这样说他,只担心地说:“你---又不是学新闻的,跑去当记者----行吗?”
“只要想当,一定行的,已经有两家报社愿意用我了,还有的报社虽然不能给我一个正式的职位,但他们对我写的东西很感兴趣,愿意发表---”
“你---不能业余为他们写稿吗?我觉得你----把自己的专业放弃了---还是很可惜的----”
“写这样的报导,光靠业余时间是没办法写好的,我得花很多时间下去调查,取得第一手资料---”
“那你----学位还拿不拿?”
“拿不拿都无所谓---”
她着急地说:“我劝你还是把学位拿到手,好不容易考进了这么好的学校,又辛辛苦苦学了这么些年,怎么能说不拿学位就不拿学位了呢?”
“你记得不记得鲁迅的故事?他曾经是学医的,但他最后决定改行搞文字,用笔来唤醒麻木沉睡的国人---”
她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他,只在心里说: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国家真不应该让你这样的人去读名校,浪费了一个名校的名额,早知如此,还不如让给我去读。
艾米:至死不渝(4)石燕忍不住问:“那你是准备象鲁迅一样---放弃自己的专业了?可是鲁迅他---”
黄海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鲁迅那样的才华,放弃了专业,也不能做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