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要竭力邀请大家去他那里玩,于是就显得大家都愿意跟富人打交道了。
她现在是“穷居深山”,所以从主观上客观上都不愿跟人来往。黄海是她跟名校之间唯一的交往,因为黄海写给她的信很特别,从来没安慰开解过她,每次写信基本都是自说自话,上来就诉苦,诉完了就结束。后来苦诉得差不多了,他们的通信就慢慢脱离自己,脱离现实,变得象社论一样,都是泛泛而谈,诉苦不再是诉具体的苦,个人的苦,而是诉抽象的苦,大众的苦。黄海一般是诉丑人的苦,而石燕就诉充军的苦。两人喜笑怒骂,恣意妄为,就象是在写日记一样,仿佛唯一的读者就是自己。
那时还没听说过什么电子邮件,两人的通信都是手写邮寄,所有的信件都是送到宿舍楼的看门人那里,然后收信人自己去取。于是大家都知道石燕有个在名校读书的男朋友,她声明了几次,说不是她的男朋友,大家都不相信,说如果不是男朋友,谁还有那个闲心每周写封信来?
大家都很羡慕她有个名校男友,但大家都不看好这件事,说像他们这样一南一北的,男友迟早会把她丢掉,因为男人花着呢,尤其是这种身居闹市的名校男友,身边该有多少女生围着呀。
她懒得跟那些人解释,也不再声明黄海不是她的男朋友,反正离得这么远,黄海就只是一个名校生,雷打不动地一周一封信,多么浪漫,多么诗意啊!
大家一致认为她的男朋友长得很HANDSOME ,那时还不流行“帅”这个词,女生中间也没人敢承认自己好色,所以连“英俊”这样的词都不好意思用,仗着都是学了几天外语的,凡是说不出口的话一律用英语代替,让英国佬们去脸红。所以大家都说她的男朋友很HANDSOME ,可惜班上的同学有很多都发不准这个HANDSOME 的音,听上去就像是“憨傻”一样。
石燕有了黄海这个“憨傻”的名校男友做挡箭牌,省了不少麻烦,她那些男同学就知难而退了,所以她在校四年,追求过她的男生不超过三个。一个是因为信息不灵通,追了两下才听人说起她的名校男朋友。还好,那人知错就改,校正了自己的准星,调转枪口打别人去了。另一个是个楞头青,傻大胆,偏不信什么名校生的邪,抢上来追了一通,但坐了几次冷板凳之后,也就逃之夭夭了。还有一个是个有老婆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居然来打她的主意,被她上了一通共产主义道德课,还威胁说要告诉他老婆,结果那人跟她反目成仇了。
她就顶着个“名校憨傻男友”的光环活在别人的羡慕与嫉妒里,时间长了,连她自己也糊涂了,感觉真的有个名校生在追她一样。她给黄海写信的时候,常常把他想象成某个她很喜欢的电影演员,而她就坐在那里,用笔跟他交谈。她读黄海来信的时候,也把他想象成某个她很喜欢的电影演员,拍片忙了一天,到晚上还记得坐下来给她写几句,她心里就有种甜甜的感觉。
大家猜测黄海长得很“憨傻”,可能是因为他字写得非常漂亮,因为大家对黄海的了解,也就是他的字,而且是信封上的那几行字,别的什么都不知道。黄海写一笔流利的行书,不管写多少页纸,从头到尾都是那么漂亮。但她就不同了,她写的字没有什么体,要说有体的话,那就是她自己的“石体”。而且她写字有个毛病,一开始的几行写得又工整又漂亮,但越往后,她的字就越马虎,结构越来越松散,字体越来越大,每次到了落款的时候,她的字几乎已经完全认不得了。
她经常对黄海抱歉自己的字,说不知道怎么的,写着写着就写乱了。
黄海分析说:“有的人才思如涌,笔跑得没思绪快,所以会越写越‘飞’。还有的人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一板一眼。这样的人可能从头到尾都能把字写好,但他们的思维显然不如前一类人敏捷。”
这个分析让石燕非常开心,后来就更有理由写得飞沙走石了。
每周收到黄海的信,每周跟黄海写信,好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但她从来没盼望过黄海的信,因为他在信里也没讲什么非知道不可的新闻,或者什么非听不可的诉苦,而且她知道他每周都会写封信来,所以她有恃无恐。再说她也根本不关心黄海在想什么,不担心她在他心目中的形像,就算他什么时候停止给她写信了,她也不会觉得遗憾。
突然有一天,她收到黄海一封信,说他自从听了她对D 市煤矿和钢厂的描述,就对这两个地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现在他马上要到D 市来做社会调查,问能不能顺便到C 省师院来看看她。
她就像叶公听说真龙要大驾光临一样,吓傻了。
艾米:至死不渝(3)石燕不知道那位好龙的叶公如果提前知道真龙要来造访他,会是个什么反应,估计叶公没这么好的运气,因为龙们不讲这些礼节,或者龙们没这么好的通讯工具,总之在石燕的印象里,叶公是被真龙“不期而访”的,虽然突然了一点,对叶公的心脏肯定没好处,但也省掉了叶公事前的焦虑,不用花那么多时间去考虑答应不答应让真龙来造访自己。
她觉得她现在的境况比叶公还糟,因为她事前就得到了通知,说她的“真龙”要来造访她,于是这责任就落到她头上来了,她不得不作出决定,到底让不让黄海到师院来看她,如果让的话,会是个什么后果;如果不让的话,又会是个什么后果。
作为同学,特别是作为一直保持通信的同学,又特别是作为激发了黄海这次社会调查热情的同学,照说她没理由不让黄海到师院来看她。但她怕黄海在C 省师院这么一露面,就会打碎她在同学们心目中的那个光环,大家肯定要议论纷纷,说“难怪一个名校生会这么勤勤恳恳地追你呢,原来是因为长得这么丑”。她那几个比较要好的朋友肯定会一天到晚在她耳边嘀咕,叫她跟黄海断绝来往。
那她怎么办?向大家声明黄海不是她的男朋友?好像已经太晚了。如果不是她的男朋友,她以前怎么不声明呢?现在来声明,肯定没人相信了,所以这次是跳进“黄海”都洗不清的了。
她想叫黄海别来师院看她,但她又说不出口。用什么理由?说她很忙?要出差?身体不舒服?好像什么理由都没用,黄海是来搞社会调查的,在D 市又不是只呆一天两天,她哪能那么忙,连周末都抽不出空?出差也不能出那么久的差,说身体不舒服更糟糕,他更要过来慰问她了。
她犹豫了好几天,没能想出一个答案,搞得连信也没回,结果黄海的下一封信就到了,只字没提到师院来看她的事,还是跟往常一样,讲些七七八八,把她搞糊涂了,以为他上封信里根本没提什么来看她的事,是她自己看走眼了。
她把他上封信找出来看了几遍,的确是有要到师院来看她的说法,但怎么这封信一点没问起呢?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因为黄海已经从她的迟迟不回信上猜出她的心思来了,所以自动地不谈这事了。她很内疚,觉得这肯定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试想,如果她因事到F 市去,对他说要顺便去A 大看看他,而他迟迟不回答说行还是不行,那她会怎么想?肯定是伤心死了,肯定会觉得他是怕她这种破校生丢了他的人。
可以这么说,如果黄海这个名校生长得一表人才,那她拒绝他的来访就问心无愧了。问题是如果黄海长得一表人才,那她又为什么要拒绝他的来访呢?说来说去,她还是在嫌他太丑了。
她坚苦卓绝地思考了好几天,最后大义凛然地决定让他来师院看她,不然的话,不光伤了他的自尊,还显得她自己有点怪怪的。如果她只把他当一般同学,那她怎么会担心他的长相难看?难道做同学还有长相的要求?这不分明是说她把他当男朋友了吗?那他不是要在心里笑她自作多情了吗?
于是她横下一条心,邀请黄海来师院玩。
黄海收到她的邀请后,既没显得欣喜若狂,也没追问她为什么迟了这么些天才回信,只问她需要不需要从家里带什么东西来,因为他会先回家一趟。如果她有东西要带来的话,他就到她家去拿,顺路的事,挺方便的。
她本来想叫他从她家里带些菜来,但她怕她父母知道黄海要来师院看她,就以为她在跟黄海谈恋爱,把他们急死了,所以就说没什么东西要带的,不麻烦他了。
那些天,她就象个等待处决的死刑犯,每天都在心情矛盾地计算着日子,既想这一天快点到来,又怕这一天会马上到来。到了黄海抵达D 市的那天前夜,她焦虑过度,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发现自己眼圈发黑,萎靡不振,便逃了课,躲在寝室里补觉。
一连逃了两天课,黄海都没出现,她有点生气了,干什么呀?知道不知道惊人犯规?说了来又不来,把人家当猴把戏耍?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太把黄海当回事了,或者说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黄海其实不过是出于礼貌随口说说,并不一定是真的要来造访,更不一定是一到D 市就要来造访,反倒是她,潜意识里觉得黄海是在追她,肯定急切地想见她,所以她才在那里拿腔拿调,担心他丢了她的面子。现在看来都是她自己在自作多情,别人黄海根本没把她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