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页被我剪得一干二净,连毛边也没留下。剪掉这一页后,诗集显得洁白,变成一部没人翻阅过的新书。我把剪下的扉页撕成碎片,丢入废纸篓。接着,我又在临窗的座位坐下,可是心里还尽想着纸篓里的碎片。过了一会儿,我不得不站起身来,再去看看纸篓,即使在撕碎以后,墨水还是又浓又黑地出现在眼前,字迹并没有毁掉。我拿了一盒火柴,把碎纸片点着。火舌吐出美丽的火焰,仿佛在给纸片涂色,卷得纸边起皱,使上面的斜体字无从辨认。纸片抖散,变得褐色的灰烬。最后消失的是字母R,它向外扭曲着,显得比原先更雄伟,接着也在火焰中成了齑粉。留下的不是灰烬,而是一种轻盈的细尘……
我走向脸盆,洗了手,顿时觉得好过一些。好过多了,就好像新年之初墙上挂的日历掀在元月一日,我有一种一切从头开始的洁净感,觉得一切都春意盎然,充满欢快的信念。门开了,他走进房间来。
“一切顺利,”他说。“开始她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不过这会儿已开始恢复,我现在下楼到服务台去给她弄车票,保证让她赶上第一班车。她曾犹豫了一下。我想她是想当我们的证婚人。我可是坚决不同意。去吧,跟她谈谈去。”
什么高兴、幸福,这类话他都没说,他也没有挽起我的手臂,陪我去起居室。他只是朝我一笑,挥挥手,就独自沿着走廊走开了。
我惴喘不安又难以为情地去见范·霍珀夫人,那模样活像一个通过别人之手递上辞呈的女佣。
她临窗站着抽烟。我从此再也见不到这个肥胖的矮怪物了;肥大的胸部那儿上衣绷得紧紧的,那顶可笑的女帽歪斜地覆在脑门上。
“啊,”她的声音干巴巴,冷冰冰,一定与对他说话时的腔调完全不一样。“看来我得付你双倍工资。你这人城府实在深。这事怎么给你办成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讨厌她那种奸笑。
“算你走运,幸亏我患了流行性感冒,”她说。“现在我才知道这些日子你是怎么打发的,还有,你为什么这样健忘。天哪,还说在练网球。你知道,你满可以对我说实话。”
“对不起,”我说。
她好奇地打量着我,上下左右,眼光扫过我的身子。“他对我说,过不了几天你们就要结婚。你没有亲人,不会东问西问,这对你说来又是一件幸事。好吧,从现在起这事与我无关,我一点也不管了。我倒是想,他的朋友们会作何感想。不过,得由他自己拿主意。你知道他比你大多了。”
“他才四十二岁,”我说。“而我看上去并不止我这点年纪。”
她笑了,把烟灰往地板上乱撒着说:“这倒不假。”她仍然用从来没有过的异样眼光端详着我。她是在判断我全身的价值,像家畜市场上的行家那样,她的眼光寻根究底,使人觉得难堪。
“你说,”她装出亲呢的样子,像是朋友间说私房话,“你有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她简直就像提议付我百分之十佣金的女裁缝布莱兹。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说。
她又笑了,还耸耸肩。“啊,好吧……没有关系。不过,我常说英国姑娘都是黑马①,别看她们表面上只关心曲棍球,其实很难捉摸。这么说来,我得独自去巴黎,让你留下,等你那位情郎弄到结婚证书。我注意到他并没有邀请我参加婚礼。” ①指实力难以预见,成绩出人意料的赛马。现常引申指人。
“他大概谁也不请。再说,到时候你反正已经动身了,”我说。
“呣,呣!”她取出化妆盒,动手往鼻子上扑粉。“想来,你作这个决定总是经过考虑的,”她接着说。“不过,事情毕竟很仓促,对吗?只有几星期的工夫。我看他这人并不怎么随和,你得改变自己的生活去适应他的习惯。你得明白,到目前为止,你一直过着非常闭塞的日子,我也没带你跑过多少地方。你今后要担负曼陀丽女主人的职责,说句老实话,亲爱的,我看你根本对付不了。”
这就像一小时前我对自己说的那一切的回声。
“你没有经验,”她又接着说。“你不了解那种环境。在我的桥牌茶会上,你连两个连贯的句子都说不上来。那么,你能对他的朋友们说些什么呢?她在世的时候,曼陀丽的宴会远近闻名。当然,这一切大概他都跟你说起过?”
我沉吟着没有接话。感谢老天,她不等我回答又接着往下说了:“我自然希望你幸福;另外,实话对你说吧,他的确很诱人。不过,嗯,请原谅,我个人以为,你犯了个大错,日后会追悔莫及。”
她放下粉盒,回头看我的脸色,也许,她终于说出真心话了,可我决不爱听这样的真心话。我抿着嘴不说话,也许表情有点阴沉,所以她只好一耸肩,往镜子跟前走去,把那顶蘑菇状的的小帽拉直。她终于要走了,我可以从此不再见到她,我打心眼里庆幸。
想起与她一起度过的、受雇于她的几个月时光,我不免怨气难平:替她捧着钱袋,跟在她后面东奔西跑,像个呆板、无声的影子。确实,我没有阅历,羞怯幼稚,一个十足的傻瓜。这一切我全明白,用不着她唠叨。我看她刚才说这番话完全是有意的,因为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女性立场,她恨这桩婚事,她对于人们各种价值的估计,由此遭到了当头一棒。
我才不管这些,我要忘掉这个女人和她的讥讽。从撕下扉页,烧掉残片时起,我开始产生一种新的自信。往昔对我俩已不复存在,他与我两人正在重新开始生活。过去,就像废纸篓里的灰烬一样,已经烟消云散。我将成为德温特夫人,我将以曼陀丽为家。
她马上就要离去,独个儿坐着卧车哐啷啷赶路。他与我将在旅馆餐厅里共进午餐。
仍旧坐在那张餐桌旁,规划着未来。这是意义重大的新生活的起点。也许,她走后,他终于会告诉我他是爱我的,他觉得幸福。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时间;另外,这类话毕竟不很容易说出口,一定要等到时机成熟。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她在镜子里的映像。她盯着我瞧。嘴角挂着隐约的容忍的浅笑。这下子,我以为她终于要做一点友好的姿态了,伸出手来,祝我走运,给我打气,对我说一切将非常顺利。但她还是只管微笑,绞着一绺散开的头发,塞回帽子底下去。
“当然啦,”她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娶你。你不会自欺欺人地以为他爱着你吧?
实际情况是一幢空房子弄得他神经受不了,简直要把他逼疯。你进房间之前,他差不多承认了这一点。要他一个人在那儿生活下去,他硬是受不了……“
第七章
我们于五月初回到曼陀丽,按迈克西姆的说法,是与第一批燕子和风信子花一起到达。这是盛夏之前最美妙的时节:山谷里杜鹃花浓香泌人心脾,血红的石南花也正怒放。
我记得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早晨,我们离开伦敦,驱车回家,下午五时左右,已快到达曼陀丽,正可以赶上喝午茶。直到此刻,我还记得当时自己那模样,尽管结婚才七个星期,穿着却同往常一样,不像个新娘:灰黄色的紧宽衫,石貂鼠皮的小圈脖,还披着一件不成样子的胶布雨衣,雨衣大得很不合身,一直拖到脚踝。我当时想,穿上这样的雨衣才能表示出伦敦天气不佳;而且因为雨衣很长,可以使自己的身材显得高大一些。我手里捏着一副齐臂长手套,另外还有一只大皮包。
“这是伦敦的雨,”动身时迈克西姆说。“你等着瞧,待会儿等我们驶近曼陀丽,一定是阳光满地的好天气。”他说得不错,到了埃克塞特,乌云被抛到后面,越飘越远,头顶是一片蔚蓝的天空,前面是白色的大道。
看到太阳我真高兴。因为迷信,我总把雨看作凶兆,伦敦铅灰色的天曾使我郁郁寡欢。
“觉得好过些吗?”迈克西姆问我。我朝他笑笑,执住他的手,心想对他说来,回自己的家该是何其轻松自如:信步走进大厅,随手捡起积压的信件,按铃吩咐送上茶点。
可是对于我的局促不安,他能猜出几分?他刚才问我,感到好过些吗?这是不是说他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没关系,很快就到了。我看你需要用些茶点。”他放开我的手,因为前面是一个弯道,得放慢车速。
我这才知道,他是以为我觉得疲乏,所以不说话,根本没想到此刻我害怕到达曼陀丽的程度决不亚于我在理论上对她的向往。一旦这个时刻临近,我倒又希望它往后挪。
最好我们在路边随便找家客店,一起呆在咖啡室里,傍着不带个性特点的炉火。我宁愿自己是个过往旅店,一个热爱丈夫的新娘,而不是初来曼陀丽的迈克西姆·德温特的妻子。我们驶过许多景色明快的村落,农舍的窗户都显出厚道好客的样子。一个农妇,怀抱婴孩,站在门口向我微笑;一个男子,手提吊桶,当啷当啷穿过小路,朝井边走去。
我多么希望我俩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或者做他们的邻人也行。晚上,迈克西姆斜靠在农舍门上,抽着烟斗,为自己亲手种植的葵薯长得茁壮高大而自豪。我呢?我在打扫得于干净净的厨房里忙乎,铺好桌子,准备吃晚饭。梳妆柜上,一架闹钟滴答滴答走得安详。还有一排擦得亮堂堂的菜盘。饭后,迈克西姆读他的报纸,靴子搁在火炉的挡架上。我则从柜子抽屉里取出一大堆缝补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