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诚多情,惜情多而不能自制,致有太过之弊。过犹不及,君之多情,适与无情者等。梨影爱君,梨影实不敢爱君矣。总之,此生此世,梨影与君,断无关系。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各有未了之事,各留未尽之缘。冤债未偿,既相期夫来世;良姻别缔,亦何慊于今生。君不设誓,梨影亦不敢忘君之情;君即设誓,梨影亦无从慰君之情。天下不乏佳人,家庭自多乐境,何苦自寻烦恼,誓死不回,效殷浩之书空,愿伯道之无后,为大千世界第一痴人哉!
梨影为君计,其速扫除魔障,斩断情丝,勿以薄命人为念。梨影以君为师,君以梨影为友;我善抚孤,以尽未亡人之天职,君速娶妇,以全为子者之孝道。两人之情,可以从此作一收束。梨影固思之审而计之熟矣,然脉脉深情,梨影实终身铭感,不敢负君,为君物色一多情之美人,可以为君意中人之替代,恢复君一生之幸福,此即梨影之所以报君者也。顾求之急而得之愈难,寸肠辗转,思欲得有以报君者而不可得,此梨影之病之所由来也。为君一封书,苦煞梨影矣。霞君乎,君非爱梨影者乎?君非以梨影之痛苦为痛苦者乎?君如不愿梨影之有所痛苦,则当念梨影为君筹画之一片苦心,勿以梨影之言为不入耳之谈,而以梨影之计为不得已之举。谅其衷曲,俯而从之。此则梨影谨奉一瓣心香,虔诚祷祝,而深望君不负梨影病后之一书也。
梨影之所以为君计者,今已得之。崔家少女,字曰筠倩,梨影之姑,而青年女界中之翘楚也,发初齐额,问年才豆蔻梢头,气足凌人,奋志拔裙钗队里。君得此人,可偿梨影矣。阿翁仅此一女,爱逾拱璧,尝言欲觅一佳婿如君者,以娱晚景。嗣因筠倩心醉自由,事乃搁起。君归去,速倩冰人,事当成就。筠倩与梨影情甚昵,君求婚于我翁,我为君转求于筠倩,计无有不遂者。此失陇得蜀之计,事成则梨影可以报君,君亦可以慰梨影,梨影之病今愈矣。君能从梨影言,梨影实终身受赐。若竟执迷不悟,以誓言为不可追,以劝言为不足信,必欲与薄命之梨影坚持到底,缠扰不休,则梨影不难复病,此外无可报君,惟有以一死报君矣。然梨影虽死,终不忘君。梨影之魂魄,犹欲于睡梦中冀悟君于万一也。君怜梨影,知君必能从梨影言,终不忍梨影之为君再病,且为君而死也。率书数纸,墨泪交萦,无任急切待命之至。梨影谨白。
梦霞读毕,沉吟良久,如醉如痴,一时之从违,竟难以自主。继思梨娘之言,情至义尽,以过情责我,我亦自觉过情。然我实处于万难之局,欲抛则无此毅力,欲合则已误前缘,颠倒情怀,不遑他顾。故我当下笔之时,直以为不如此不足以对知己,而于后来之种种,实未遑一一虑及也。此言既出,我已甘心牺牲一切,抱恨终身,虽明知其太过,终不愿中途翻悔,为负情之人矣。今彼宛曲陈情,反复劝谕,辞严义正,殊令人难忍难受,况更以死相要,有逼我以不得不从之势。我若固持前说,不肯回头,或更致意外之变,然我竟食言而遁,无恨深情,付之流水,于我心终不能无慊焉。失陇得蜀,计诚妙矣,然赵氏连城之璧,何似中郎焦尾之琴?以曾经沧海之身,肯作再上别枝之想。彼病初愈,我若不允,则无情之病魔,固日夜环伺其旁,不待招之始返也。我不能使之不病,顾安忍使之再病?此时盖不能不用缓兵之计矣。梦霞立作复书,略谓:“我归心甚急,方寸已乱,代谋之事,此时不能取决,与我以一月之商酌。俟秋凉来校后再作射屏之举,谐否虽未可知,然终不敢重违卿意矣。”书后更系以四绝:
劝侬勉作画眉人,得失分明辨自真。
蜀道崎岖行不得,伤心怕探陇头春。
俯仰乾坤首戴盆,人生幸福不须论。
一枝木笔难销恨,终爱梨花有泪痕。
天荒地老愿终赊,那有心情恋物华。
不见青陵孤蝶在,何曾飞上别枝花。
便教好事竟能谐,误却东风意总乖。
最是客窗风雨夕,痴魂频梦合欢鞋。
孤灯独宿,孽债双偿。一段奇情,百年幻梦。盖梨娘此日之书,已定筠倩终身之局。小姑居处,本自无郎,嫂氏多情,偏欲玉汝。恶信误为鹊信,良媒实是鸩媒。记者不暇为两人嗟不遇,而先为筠倩唤奈何矣。情有独钟,心无他望,除是云英,愿他下嫁,若非神女,那是生涯。梦霞之情,已自誓生死永不移易,虽苏秦、张仪复生,不能惑其耳。西子、南威无恙,不足动其心,则其决不能以爱梨娘这心,移以受筠倩也。梦霞固堪自信,梨娘亦能深知,知之而复劝之,梨娘之不得已也;却之而复允之,梦霞之没奈何也。两人不必言,所苦者,筠倩耳。彼既深幸梨娘之病愈,不知梨娘已驱而纳之陷阱之中矣。冤孽牵连,误人误己,情场变幻,一至于斯。多情者每为情误,咎由自取,不足怨也。而彼筠倩者,则少小尚不知愁,娇痴未尝作态,顾亦为天公所忌,爱嫂所累,终身沦于悲境,果又何罪哉?善谈情者,又何说以处此哉?
梨娘得梦霞复书,知梦霞遄归在即,未免触动离思,顿增惆怅。继知代作蹇修,梦霞已有允意,私心窃慰。此事果谐,两人此后或尚多见面之缘,暂时相别,固无足介意也。翌晨复由鹏郎携来一函,则梦霞已破晓扬帆归去。函中乃留别诗六章也。
寓馆栖迟病客身,怜才红粉出风尘。
伤心十载青衫泪,要算知音第一人。
梅花落后遇卿卿,又见枝头榴火明。
无限缠绵无限感,于今添得是离情。
略整行装不满舟,会期暗约在初秋。
劝卿今日姑收泪,留待重逢相对流。
两情如此去何安,愁乱千丝欲割难。
别后叮咛惟一事,夜寒莫凭小阑干。
梦醒独起五更头,月自多情上小楼。
今夜明蟾凉如水,天涯照得几人愁。
分飞劳燕怅情孤,山海深盟永不渝。
记取荷花生日后,重寻鸿爪未模糊。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十五章 渴暑
南国言旋,北堂无恙。梦霞于五月下浣,买棹归吴。其次日,剑青亦自闽中归。久别弟兄,一朝聚首,入门带笑,互看往日容颜;联榻追欢,共说异乡风味。人生之乐,无乐于别久而相逢者,更无有乐于骨肉分离,天涯地角,而一日之间,游子双归者。剑青自去秋客闽,别其钓游之地者,忽焉已裘而葛矣。对故乡之风景久已生疏,假长夏之光阴好资游瞩。爰与梦霞或命巾车、或棹孤舟,同行同止,以遨以游。徘徊于响■廊边,犹认夕阳残石;借宿于寒山寺里,共听清夜警钟。访墓到虎阜之麓,凭艳迹以流连;观涛来胥江之滨,吊忠魂而呜咽。或扫石留题,记游踪之所至;或登楼买醉,犹余兴之未阑。两人出则肩随,睡则足抵,既倦游而归来,复长谈兮竟夕。尽家庭之乐事,得山水之闲情,葛巾芒履,意致飘然,见之者几疑其为地行仙矣。孰知乐事不常,欢情易极,十日之游未竟,二竖之祸忽侵。善病之梦霞,客中多感,起居失调护之常。归后恣游,往返历奔波之苦。况伤心人别有怀抱,其胸中难言之隐恨。有不能与剑青共,且有不能为剑青知者。病根深种,有触即发,不数日间,梦霞复理药炉生活,不能追随剑青之杖履矣。
竹影疏帘,药烟室,剑青以梦霞病,游兴顿衰,终日相伴不去。梦霞此次之病来势虽剧,寒热交作,头汗涔涔,有时竟昏不知人。神魂颠倒,呓语绵绵,母甚忧之。剑青亦为之眉皱,急延良医,进猛剂。剑青固素明医理者,按方用药,参酌其间,出以慎重。调治旬余,病乃渐减,转而成疟。斯时梦霞神志虽清,而疟势时作,疲乏之极,昏昏思睡,怕与家人攀话。盖其元神已于无形中大受亏损,然脱离床席,尚须调养,非一朝一夕所能起也。
剑青天性友爱,自梦霞病后,日日杜门不出,蹀躞床头,药铛茶盏,亲自料理。慈母爱子,为梦霞病终日沉忧难解,剑青必好言以慰母,谓弟病且愈矣。其实剑青之心亦兀然不宁也,终日伴病,药裹之暇,时就案头观书自遣。偶翻梦霞竹箧,得数笺,阅之乃大惊。盖梦霞与梨娘唱和之诗词、往返之函牍,皆留底稿,汇成一束。梨娘见遗之作,尤什袭而藏,倍加珍护。半年来之踪迹,胥在一箧中,置藏几案之旁,固自谓深藏不露,无人能侦破个中之秘密也。剑青于无意中得此离奇之消息,颇深诧愕,读其词则语不离情,言皆有物,知梦霞必有奇遇。继又检得长幅短简共数纸,一腔心事,和盘托出矣。复穷搜之,则梨娘之诗若词、若手札、若小影,均连续发现,五光十色,撩乱眼花。次第读之,惊喜交集,乃知彼美以多才之道韫,为薄命之文君,与梦霞通好者两月余矣。情皆轨于正,语不涉于邪,如此佳人实难多得,可艳亦可敬也。梦霞无长卿之缘,有樊川之恨,一肚闲愁无可告诉,此所以郁而成病欤。念至此,又不禁为梦霞危。后读两人最后之通讯,梨娘欲以筠倩自代,语殊缠绵而哀艳,不觉色飞眉舞,私忖曰:“偿他万种痴情,还汝一生幸福,此大佳事,吾当为弟玉成之,决不使其径情孤往,遗恨无穷,以鳏终其身也。”
时梦霞病已少差,特未能起,辗转床席间,闷苦殊甚,颇乐与剑青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