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其发也、中也、吸引也、膨胀也,亦必经无数阶级,由浅而深,由薄而厚,非一蹴而即可至缠绵固结不可解脱之地位也。即如梦霞与梨娘,其始不过游丝牵惹之情,能力至为薄弱。其后交涉愈多,而爱恋愈切。至于今,肺腑之言,不觉尽情吐露。使梨娘愿效文君,梦霞竟为司马,则玉容无主,金徽有情,前辈风流,不妨继武,夜馆无人,何难了此一重公案。无如梨娘固非荡之妇,梦霞亦非轻薄儿,发乎情,不能不止乎礼义,深情欲醉,而好梦难圆,遂致双生红豆,愿托再世春风,十幅乌丝,痛写一腔愤血,其才虽可敬,而其遇亦可哀矣。梦霞之誓,出自真诚,梨娘多一言劝慰,即梦霞增一分痛苦。梦霞得梨娘之书,更不能已于言,乃披肝沥胆,濡泪和血,作最后之誓书。其辞曰:
顷接手书,谆谆苦劝,益以见卿之情,而益以伤仆之心。卿乎卿乎,何忍作此无聊之慰藉,而使仆孤肠寸寸断也!仆非到处钟情者,亦非轻诺寡信者,卿试思之,仆之所以至今不订丝萝者何为乎?仆之所以爱卿、感卿而甘为卿死者何为乎?卿诵仆《红楼影事诗》,可以知仆平日之心,卿诵仆连次寄赠之稿,可以知仆今日之心。卿谓仆在新学界中阅历,斯言误矣。仆十年蹋翼,一卷行吟,名心久死,迄今时事变迁,学界新张旗帜,仆安能随波逐流,与几辈青年角逐于词林艺圃哉?今岁来锡,为饥寒所驱,聊以托足,热心教育,实病未能。卿试视仆,今所谓新学界有如仆其人者乎?至女界中人,仆尤不敢企及。仆非登徒子,前书已言之矣。狂花俗艳,素不关心,一见相倾,岂非宿孽?无奈阴成绿叶,徒伤杜牧之怀;洞锁白云,已绝渔郎之路。“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卿之命薄矣,仆之命不更薄乎?无论今日女界中,如卿者不能再遇,即有之,仆亦不肯钟情于二。既不得卿,宁终鳏耳。生既无缘,宁速死耳。与卿造因于今生,当得收果于来世,何必于今生多作一场春梦,于来世更多添一重魔障哉。至嗣续之计,仆亦未尝不先为计及。仆虽少伯叔,幸有一兄,去岁结,行将抱子,但使祖宗之祀不至自我而斩,则不孝之罪,应亦可以略减也。仆亦闻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食我言,愿与薄幸人一例受罚。卿休矣,无复言矣。我试问卿:卿之所以爱仆,怜仆之才乎?抑感仆之情乎?怜才与感情,二者孰重孰轻乎?发乎情,止乎礼义,仆之心安矣。而卿又何必为仆不安乎?或者长生一誓,能感双星;冤死千年,尚留孤冢。情果不移,一世鸳鸯独宿;缘如可续,再生鸾凤双成。此后苟生一日,则月夕风晨,与卿分受凄凉之况味,幸而天公见怜,两人相见之缘,不自此而绝,则与卿对坐谈诗,共诉飘零之恨。此愿虽深,尚在不可知之数耳。呜呼,仆自劝不得,卿亦劝仆不得,至以卿之劝仆者转以劝卿,而仆之心苦矣,而仆之恨长矣。悠悠苍天,曷其有极!仆体素怯弱,既为情伤,复为病磨,前日忽患咯红,当由隐恨所致。大凡少小多情,便非幸福,仆年才弱冠,而人世间之百忧万愤,业已备尝,憔悴余生,复何足惜!愿卿勿复念仆矣。
书后更附以四律曰:
杜牧今生尚有缘,拨灯含泪检诗篇。
聪明自误原非福,迟暮相逢倍可怜。
白水从今盟素志,黄金无处买芳年。
回头多少伤心事,愿化闲云补恨天。
顾影应怜太瘦生,十年心迹诉卿卿。
佳人日暮临风泪,游子宵分见月情。
碎剪乡心随燕影,惊残春梦减莺声。
客中岁月飞星疾,桑剩空条茧尽成。
万里沧溟涸片鳞,半生萧瑟叹吾身。
文章憎命才为累,花鸟留人意独真。
浮事百年成底事,新歌一曲惜余春。
金樽檀板能销恨,莫负当前笑语亲。
才尽囊余卖赋金,果然巾帼有知音。
寒衾今夜怜同病,沧海他年见此心。
静散茶烟红烛冷,冻留蕉雨绿窗深。
萧寥形影空酬酢,梦醒重添苦楚吟。
镂心作字,啮血成诗,万千心事,尽在个中,一字一吟肠一断。梨娘阅此书,诵此诗,悲伤之情,真不可言喻矣。泪似珠联,心如锥刺,初不料梦霞之痴,竟至于此也。其言如此,其心可知。脱异日果践其言,则彼将终身鳏居,无复生人乐趣。虽孽由自作,而情实可哀,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只缘两字“怜才”,竟演一场惨剧,我将何以对人?且何以自解耶?天乎,天乎!沉沉浩劫,已陷我于孤苦凄凉之境。而冤孽牵连,复有此自投情网之梦霞,抵死相缠,丝毫不容退让。迷迷惘惘,终日颠倒于情爱之旋涡中不能解决。此事果从何说起?薄命孤花,竟是不祥之物,自误不足而误人,一误不足而再误。苦念及此,转不若早归泉下,一瞑不视。黄土青山,红颜白骨,同归于尽,亦免在人世间怨苦颠连。有情难遂,有恨难平,苦挨此奈何天中之岁月。时而攒眉,时而酸眼,时而刺心,时而剜肠,剑树刀山,生受地狱之苦,夫又何苦来耶?痴哉梦霞,尔何不自爱乃尔,尔何不相谅乃尔!挖心呕血,掬诚相示,深情,我非不尔感也。事已无可奈何,虽痴何益?不若大家撒手,各了今生之事。喃喃设誓,又奚为者?今尔言若此,我岂能安?痴哉梦霞,何逼人太甚耶!我不知我前生孽债,究欠下几许,将于何日清偿也。嗟乎,嗟乎,梨娘固无如梦霞何矣。如怨、如慕,亦感、亦哀,盖梨娘此时对于梦霞,只有勉为劝慰之责任,实无代为解决之能力。然梦霞之言既出,梦霞之志已决,必非虚言劝慰所能有效也者。梨娘明知之,而无术以挽回之,感之深,怨之亦深。梨娘怨梦霞,固不能弃梦霞也,既不能弃矣,则梨娘固终不忍使梦霞竟践其誓言也。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劳尘滚滚,只博青娥一笑之恩;长夜迢迢,更下白傅千行之泪。一言激烈,生死以之。记者固不敢谓梦霞过也,然而“饼师镜已荒荒破,霍女钗难两两全”。秋娘已老,杜牧休狂,人生不幸而遇此,惟有运慧剑以斩断情丝,持毅力以抑制痴念。既未乱之,何妨弃之。两相弃则两得保全,两相恋则两增烦恼,此中得失,亦自分明。而当局者迷,每欲倒行逆施,强售其情,不知情与情战,必有一伤,或且两败而俱伤。吾辈用情,只能用之于可用之地,不能用之于不可用之地。于不可用情之地而必欲用其情,贸贸焉挺身入情关,为背城借一之计。其始也,则如佛经所云:恐怖颠倒,梦想究竟。受尽万种凄凉,尝遍一切苦恼,而终不得美满之效果,徒剩此离奇惝恍之事迹,长留缺陷于天地间,博后人无穷之涕泪而已,岂不可怜?岂不可笑?记者Г笔至此,未尝不感梦霞之多情,又未尝不深怪梦霞之无情。推其心,殆必欲将可情、可爱之梨娘,置之死地而后已。此情而入于痴,痴而流于毒者也。
阅者诸君亦知梨娘得书之后,欲抛抛不得,欲恋恋无从,血共魂飞,心和泪热。恨压眉峰,不知为梦霞添上几许颦皱;愁担香肩,不知为梦霞增加几分重量。盖彼决不肯使梦霞为我失尽人生之幸福,必欲筹一两全之法,使之能取消其誓,而又不欲辜负其情。辗转思量,不得一当,魂梦为之不安,饮食为之渐减。以多愁多病之身,怎禁受如许折磨。不三日,而梨容憔悴,病重三分矣。
玉梨魂徐枕亚 著
第十一章 心潮
夏气初和,春寒犹恋,这般天气,大是困人。窗外云愁如梦,日瘦无光,阴惨之气,笼罩于闲寂之空庭。芭蕉一丛,临风耸翠,叶大如旗,当窗卓立,又如捧心西子,怀抱难开。异哉,蕉有何愁,而其心亦卷而不舒也。受淡日之微烘,掩映于窗纱之上,若隐若现,易惨绿作水墨色。此时窗外悄无一人,惟有此映日之蕉,偎窗作窥探状,若讶窗内之人,每晨必当窗对镜理妆,今何以日已向午,窗犹深锁?其夜睡过迟,沉沉不醒耶?抑春困已极,恹恹难起耶?而此时窗内绣床之上,正卧一魂弱喘丝之梨娘,眉尖宿雨,鬓角翻云,不胜其憔悴零落之状。非失睡也,非春困也,呜呼!病矣。梨娘病卧深闺,别无良伴,为之看护与慰问者,惟鹏郎、秋儿,斯时又皆不在。鸳帐半垂,鸭炉全熄,帘栊黯黯,悄无人声。绝好香闺,竟同幽宅。梨娘正在伏枕无聊之际,星眸惊欠,突见窗上现一黑影,疑为人,作微呻,亦不动,细认之,知为蕉影。呜呼,病骨支离,足音阒寂,呻吟之苦,孤零之况,极人世之惨凄,惟有此多情之绿天翁,当窗摇曳,频作问讯。此情此景,其感伤为何如?此日幸有晴光,设易晴而雨,一阵廉纤,敲叶作响,断断续续,送入病者之耳。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尔时情景,恐更觉难堪也。
梨娘因感梦霞而成病,梦霞之誓书,实为梨娘之病证,而梨娘之病,固又别有一原因在。古人云:忧能伤人,劳以致疾。忧也,劳也,有一于此,皆足以病人。梨娘为梦霞所颠倒,其伤心也至矣。然梨娘近日忧思固深,积劳亦甚,兼之以劳,足以介绍病魔,继之以忧,足以增进病候。盖是乡蚕桑之业,颇甚发达,每当春夏之交,麦黄如酒,桑碧于油,南阡北陌间,采桑之妇,络绎不绝。崔氏庄后亦有桑田十余亩,家中育蚕甚多,由梨娘司其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