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刚刚取得的确信,同时也成了我的新课题。
我肯定是芹泽圆子和冈户沙奈香中的一个。但是,我究竟是两者中的哪一位呢?
过去的模模糊糊的悬念,现在已为明确的两者择一问题所取代。我想,稍后或许会看到更多的“真实”。
这样的想法,是否太过乐观呢?
十一月二日 星期一
我像钟摆一般,在两种可能性之间摆动着。昨天的乐观展望,看来是高兴过头了。
我是芹泽圆子呢?抑或是冈户沙奈香?
越思考,越搞不清楚。
假定我是芹泽圆子——
作为其可能性的理由,基本上是毋庸置疑的。根据迄今听到的资料,七月十九日早晨,芹泽峻、圆子夫妇在开夜车回家的路上,车子坠崖,一死一伤。留下一条命的就是圆子我。
但在这种场合,需要解答的问题是:事发后,峻的情妇沙奈香的动向如何?难道她一直不知道峻出了事故?这种可能性不大。或许她知道情夫出了事故,鉴于她所处的立场,她不方便做什么吧。但最起码总会设法去医院看看情夫……事故发生后,各式人等都来医院探望,但完全没有听说有类似沙奈香的女人来探望峻。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
假定我是圆子,可是为什么我对冈户沙奈香的名字是那么熟?
根据松山美树的说法,今年春天的时候,圆子怀疑峻有外遇。在此之后,我才知道沙奈香的名字。我是怎么查清楚的呢?是我逼峻说出来的吗?还是通过自己的调查才弄清楚?我见过沙奈香本人吗?
另一方面,假定我是沙奈香,那么又该如何改写“事实”的内容呢?
说起来,坐在芹泽峻驾驶的车子中的女人是圆子这种看法,是基于住在同一公寓大厦的邻居的证词:“昨晚,他带着妻子开车外出了。”可是,从起火的车中救出来的两个人,均处于全身严重烧伤的状态,我的脸部至今还被绷带缠绕着,随身所持物件也都烧成了灰。警方是根据车牌号码才判定男方是芹泽峻,至于女方是圆子则无强力的证据。
仅仅凭与芹泽峻同车便判定那女人是圆子,是否过于武断呢?反之,认为与芹泽峻同车的是他的情妇沙奈香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因某种缘由,坐在车子副座的不是圆子,而是作为芹泽峻情夫的沙奈香——我。然后,发生了预料不到的车祸。
入院以来,我的脸孔一直被厚厚的绷带包着。不要说是警方人员,就连探访客人,都看不到我的真面孔。再加上我对过去的记忆已丧失殆尽。
纵然我不是圆子而是沙奈香,恐怕谁也看不出来……但在这种场合,存在着一个大疑问。
假定我是沙奈香,知道芹泽圆子的名字是不成问题的,但问题是真正的芹泽圆子现在置身何处呢?
事故前夜应该与峻开车外出的圆子,她藏到哪儿去了呢?
十一月三日 星期二
每天大河内医生来巡房时都要对我做辅导,尽管如此,我的记忆并无恢复迹象。
我不认为继续这种疗法能治好我的失忆病。我虽然不明白精神医学是怎样的学问,但我相信这是我本人的心病,解铃还须系铃人呀。
我是芹泽圆子呢?还是冈户沙奈香?
现在的问题焦点就在这里。
可是,单凭自己的深思苦虑已想不出什么东西来了,除非能遇到某种特别的契机。
怎样才能遇到这种契机呢?
看来……譬如说能确定一些客观“事实”的话,或许就能遇到契机。
我是怎样的—个女人呢?如果把这作为“事实”予以清楚确认的话,在我的记忆深处肯定又会有一些东西苏醒。
我想到了两种确认的方法。
第一种方法,用自己的眼睛来比较圆子的脸部照片和自己的容貌。不过依目前情况来说,这种方法是行不通的。我的脸部仍被绷带包裹着,像木乃伊一般。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除下绷带,而且,就算拆除绷带……唉!我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第二种方法,是对照指纹。
幸运的是,手部和指尖的伤势全部痊愈了。只要把我的指纹与芹泽圆子的指纹核对,就能确认自己是不是圆子,与此同时也能证明自己是否并非沙奈香。圆子的指纹应该残留在家中的物件——譬如她的化妆品瓶上……
如此说来,要辨认我的身份,单凭住院中的我的一已之力,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还是要下定决心向大河内医生说出心里话吧。不!等到拆除脸上绷带的那一天再说罢。
唉!我怎样做才好呢?
十一月七日 星期六
昨晚又做噩梦。
最近一段时间,几乎天天晚上都做噩梦。半夜被自己的叫声吓得从床上跳起。
噩梦的内容大都是抽象的,令自己置身于意味不明的恐怖之中。等醒来时,往往忘了做梦的内容。
但是昨晚的梦……它与以前的梦不同。它具有具体的影像、声音、气味和感触,而且到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冰冷的感触。奇妙的冷而柔软的感触。
坐在坚硬椅子上的我,似乎被绳子绑住一般,身体呈硬直状态。
两侧下垂的手因麻痹而无法动弹,连手指头也不能随意活动,眼睛一眨都不眨,简直像一具断了发条的玩具人偶。
使我产生冰冷触感的是几双白皙的手,对着不能动弹的我,毫无顾忌地抚摸我的身体和脸部。
(可悲的木乃伊人偶君……)
耳畔传来嗫嚅声。药水及发霉物品的难闻气味随之扑鼻而来。
(啊!真可怜啊。但不用害怕,拆绷带不是什么恐怖的事……)
接下来,只听到纱布的摩擦声,白皙而冰凉的多只手正在缓慢地解开缠在我脸上的长长绷带。
……抑压住感情的微弱呼吸声……与呼吸的节奏合拍,我的脸慢慢露出了真面目。
(哇!)
方才的声音发出惊呼。
(啊!无可救药了,人偶君。)
白皙的手突然在我眼前消失了。我正在想跑到哪儿去了,不一会白手持着大大小小的镜子又回到我的面前。
(喂!看看自己的尊容吧。)
声音虽柔和,但带有命令口吻。
(别害怕!睁开眼,好好地看看自己 不要转移视线,人偶君。)
白手持着的多面镜子中,映现的足同一张面孔。虽说明知是自己,但我花了不少时间才认得。
眼前封面是桃红、紫色、黑色……混合着各种污浊眼色的被压扁的球形肉块,下巴的一部分呈赤红龟裂状,溃烂臃肿的肉缝中露出两颗正在狠狠盯着自己的眼珠……
(可怜呀!)
(大可怜啦,人偶君。)
(多悲哀哦!)
(多不幸哦!)
(大丑陋啦!)
(多恐怖喔!)
我对天长嗥。然后——眼前一片漆黑。
十一月十日 星期二
啊,这样下去,我必定会发疯。
迄今为止,我试图以冷静、理性的态度竭尽全力解决自己的问题。为了取回心中失去的部分,我排除各种烦恼,拼命独自思考,终于取得自己不是芹泽圆子就是冈户沙奈香的“确信”。可是——
已经过去一周以上的时间了,这问题到现在还是“谜”。
记得十一月三日的日记中,我提出两种用来辨识我是两人当中的哪一个的方法。但是缠在脸上的绷带至今未能拆除,而我又失去双足,只能关在这四〇九室的笼子里。两种方法一个也不能实施……
看来,必须请人帮忙,单凭我的一己之力是不行的。但是,目前能找到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吗?
包围着我的人是一大河内医生、以町田范子为首的护理人员,偶尔来探视的外科病房的吉村医生……他们果真能够理解我心里面的想法吗?
来看望我的松山美树,还有木岛久志——这两人的情况也一样。
诚然,他们深深地同情我,向我提供冈户沙奈香这个重要人物的情报。但与此同时,他们把仅仅是心绪混乱的我当做精神病患者看待。如此说来,对他们也不能信任。
就这样,我日复一日地烦恼度日……我对于能否保持正常的精神状态开始失去信心了。
每晚做噩梦亦然。昨晚梦见的、前晚梦见的,都与前几天记述的梦相同。
我感到恐惧了。
十一月十二日 星期四
我经常从病房的窗口眺望外面的景色。由于窗子离开病床有一段距离,我必须坐上轮椅移动过去。
每次移动都会使我意识到这里是精神科病房。冰冷的铁格子镶嵌在狭窄的窗框上……
这里是精神科病房四〇九室。
迄今为止,有多少患者在这间闭锁的房间中度过苦恼的日子呢?苦恼?——不,他们之中恐怕多数与这种感情无缘,他们在自己制造出来的疯狂时节中度过只属于自己的幸福时光。
从四楼窗口看出去的十一月风景,是一片阴暗和荒凉。
树叶落光的树木,灰色的钢筋水泥建筑群……远处的山峦和天空没有一点立体感,构成一幅阴郁而单调的图画。
孤独。
对这个词所内涵的恐怖意味,到现在我才有切肤之感。
谁也救不了我。没有人是可以让我信赖的。甚至存在于此地的“我”,仿佛也身心分离,难以捉摸……
我厌烦了,讨厌一个人在这里做困兽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