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能忘记这个事实?
我的双腿,确实不是我的腿呀。这是利用最新技术制作的精巧的假腿,作为证据……
我突然举起右拳,用尽力气拍打自己的右膝。
不痛。
什么感觉都没有。
同样的动作拍打左膝。
还是不痛,完全没有感觉。只有神经被切断处的麻痹戚。
这不是我的腿。这是假腿。我没有腿。这不是我的腿、这不是我的腿……
我抱住头,低声呻吟着:
阿忠!
我不是忠,我是他的弟弟凉。十四年前的六月十六日晚上,我用这双手扼杀了哥哥忠。我……
阿忠!
耳朵深处听到声音。
阿忠!
阿忠!
啊,那是妈妈的声音,是发狂的妈妈的声音。一年前的六月十六日晚上,母亲杀了父亲,又向我发动袭击,那时候母亲的……
……阿忠!
不要骗我!
放开抱头的手,我拚命地摇头。
“不要骗我!”
我叫喊出声,说给自己听。
一年前母亲用菜刀刺我的腿。那时候感觉到的剧痛,那时候从腿部喷出的鲜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再次挥舞拳头朝膝盖打去。
迟钝的冲击。然后,千真万确地我有了痛感。
不对!不是假腿,这双腿的确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之所以多少有些麻痹咸下那是一年前受伤的后遗症呀。
我不是凉,还是忠。十四年前,“我”被送往医院抢救,终于保住了性命。而长在侧腹的畸形弟弟则通过外科手术被切离……
突然——
母亲毫无道理地大笑起来。
一直保持木无表情的面孔好像被割裂成两半,充血的双眼皮眼睛睁得滚圆,尖下巴上翘,张大嘴巴发出一阵“狂”笑。然后,盯视着呆若木鸡的我说道:
“你的脑袋确实很笨,看来哪怕做了三年重考生也未必考得上大学。”
她用手指拭去留在眼角的泪痕,再度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我说道:
“对你讲真话吧,刚才所说的全是编出来的谎言,你是忠,不是凉。凉很早就死去了。”
“那是——做分离手术的时候吧?”
“你怎么还说那种话?”
凹陷的脸颊抽搐着,母亲咯咯地笑起来。
“呐,阿忠,你看看你的腹部有动过手术的疤痕吗?”
“啊……”
我悄悄地伸手入左下腹,无言以对。
“是不是没有疤痕呀?凉死去不是十四年前,而是二十一年前。一生出来就死了。”
“出生时就死亡?”
我不知所措了,视线又转到放在桌面的那张照片上。
“可是,这张照……”
“你再仔细看清楚吧。皓
母亲斩钉截铁地说道:“那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剑突连体婴照片,不是你们的照片。”
我慌忙拿起这张照片。
正如母亲所吾。刚才我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仅仅从纸张质地即可判断它是印刷品上的彩页。
“忠和凉是普通的双胞胎。”
母亲用解谜的口气说道:“可惜凉一出生就死了。是忠的脐带缠绕凉的脖颈,致使凉窒息而死。明白了吗?阿忠。”
彷佛有一种沉淀在意识深处的凝固物碎片被巨大的漩涡卷上水面的感觉,我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母亲目不转睛地盯视我的眼睛,然后冷漠地宣告:
“是你杀了凉。”
母亲意犹未尽,继续说:“你是读国中一年级的时候才知道此事的。我和恒彦一直瞒住你,是棋彦伯父不留神说漏嘴而被你知道了。”
“啊——妈妈!”
我举起一只手阻止母亲继续说下去。
浮上的碎片闪耀着不同颜色的光,逐一而确实地填补了心灵中的记忆空白。所以不再需要母亲的解说了。
“没错,是我杀了凉。”
母亲噤口不语。她彷佛大功告成似的,空虚的眼神再次固定在空中某点,身子又如冻结般一动也不动。
记忆终于复苏了——国中一年级那年的六月初,天气比往年早入梅。就在那天晚上,在闲谈之中,我从棋彦伯父处知道了这个事实。
当时我所受到的冲击之大,是任何人想像不到的。
天啊!我一生下来就成了杀人犯!
在呱呱的落地声中,我的双手就被可诅咒的罪恶玷污了。我夺去了与我一起来到这尘世、具有相同遗传因子的双胞弟弟的性命,然后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迫遥自在地活了十多年。
找诅咒负罪的“我”的存在。诅咒的冲击波令这世界出现无数的裂缝,从中注入混沌的黑暗。
以前从来不会留意的父母亲的言行动作,现在似乎都含有深刻的用意。
例如对我恶作剧和做事失败时的批评、考试拿低分时对我的斥责,又例如患感冒躺在床上时看我的眼色……
世界开始变形,缓慢而确实地改变着它的面貌。
当我从某本杂志上看到这张剑突连体婴的照片时,我已坠入变形世界的巨大裂缝之中。长在婴儿侧腹的畸形上半身——看到它的刹那间,便与我那已死的名叫凉的弟弟印象重叠起来了。
是这样吗?我在裂缝中想。
为什么以前没有注意到呢?其实凉并没有死,他不就在这儿吗?在这儿——就在我的旁边,他与我共享一部分肉体,所以他活着。
周围的人们绝不认同这一点。父母亲、伯父、学校的老师和朋友,莫不如此。或许谁也没有见到,也可能偶然见到了也故意装出没有看见的样子。但的的确确,凉就在这儿,他和我在一起…
不久,在变形裂缝中又产生新的裂缝。
凉确实在这儿。可是他暗暗地憎恨我,想杀死我。对我而言,由于曾经杀死了凉,为了抵偿罪孽,我宁愿被他杀死。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死。我仍爱自己污浊的身体和心灵。
我必须被杀。
但我又不想死。
在自我否定和自我眷恋之间反覆摇摆时,我那被诅咒的灵魂渐渐产生分裂。
我想,我不如成为凉吧。只有这样才可以逃避诅咒。所有的罪孽都封入忠的肉体中,将其切离、埋葬。
于是,我变成凉了;与此同时,凉却变成我了。我杀了凉。凉为了报复,也想杀死我。我和凉两个人寄居于一人躯体之中,双方都是杀人者,又都是受害者……
在多重叠合,相互干涉的界限已然消失的裂缝中,我慢慢地发狂了。
然后——
然后,我的结局如何呢?
“已经,好了吗?”
我面对如蜡像般端坐不动的母亲,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已经原谅我了吗?妈妈。”
我轻轻拿起桌上的笔记本,把照片装入信封插入最后一页,然后按原样把笔记本放入盒子中,盖上盖子。
“我已经明白啦,妈妈。这本日记是我在拐弯抹角地写自己的事情。是吗?”
母亲什么也不回答。或许这是理所当然的。
盒子上了锁,我从椅子上站起,穿过端坐不动的母亲身边,慢慢地走向窗边。
外边依然下着雨。在铅灰色天空下,中庭的草地、树木,周围的钢筋水泥建筑群,都笼罩在蒙蒙烟雨之中。
吹来的风也混着雨滴,濡湿了我的面孔。我关上窗户。就在此时,母亲再度出声。我赶紧转过头去,刹那间——
阿忠!
阿忠!
阿忠!
……阿忠!
在突然激烈扭曲的视野中时光倒转,回溯一年时间的裂缝霍地张大了缺口。
◇
在长廊步履蹒跚行走的他,走到交谊厅入口附近止步了:心神不定地扫视周围。
有一名护士从对面走过来。发现就是早先在走廊转角相撞的名叫森尾的年轻护士后,他把纸袋从右手换到左手。
“对不起!”他对护士说道:“对不起,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对方马上认出他是谁了。说了声:“啊!好吧。”便快步来到他身边。“怎么啦?神崎先生。”
“请你听我说,护士小姐。”
他用认真的目光看着对方,继续说:“无论如何请听我说,可以吗?”
“你想说什么呢?”
“我——我在一年前犯了弥天大罪,我杀了我的双亲。”
护士惊讶得连连眨眼。他毫不介意地继续说道:
“那是去年六月十六日的深夜,我悄悄地潜入双亲的寝室。首先勒父亲的脖子。父亲醒来后把我推开,大声呼喊。我慌忙跑到厨房,拿来菜刀后把父亲刺死了。接着我又刺杀到处奔逃的母亲,我向母亲猛扑过去。但在相互纠缠间,刀子被母亲夺过去了。我的腿部反而被刺。阿忠!阿忠!阿忠!母亲一边发狂似地喊着我的名字,一边连续用刀刺我的腿部。一刀、又一刀、再一刀……从腿部喷出的血把睡衣染得鲜红。但我趁母亲喘息的机会重新夺回菜刀,向母亲的胸口刺去。然后,母亲死了!死了!死了!犯罪的是我,不是母亲。我犯罪!犯罪!犯罪!”
连珠炮似地说完以上的话,他显得精疲力尽,突然变得垂头丧气,靠在走廊的白色墙壁上。护士冷不防听到这样的“告白”,只有呆呆地站着。
“怎么啦?”
在他们身边出现的又是和先前一样的狛江护士长。
“啊,是森尾小姐和神崎先生在这儿。”
“嗯,实情是……”年轻的护士怯生生地说明情况:“神崎先生说他杀死了父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