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近乎戏弄的话语,那男子却认认真真地思考了起来,许久,他开口问道:“你是楚淮的女儿?”
殷怡晴摇头,“不对。”
那男子沉着脸色,又猜了三四个名字。殷怡晴皆都摇头,只是笑意愈浓,隐带阴毒。男子见她如此表情,止了猜测,道:“你究竟是谁?”
殷怡晴放声笑了出来,道:“哈,我谁也不是。你还真的猜了。真是笑死我了!”
男子已然气急,连呼吸都一并乱了。
“难为你还记着死在你手上的人的姓名,也还知道这份仇怨终会有人来报。可你料错了一件事……”殷怡晴踱了几步,在亭中的椅子上坐下,笑道,“那些人蠢得很,即便他们的亲人惨死,即便他们自己尝尽苦痛,他们却不会报仇,更不用说百般地折磨仇人了。这份愚蠢,你猜猜是为什么?”
男人自然不答,殷怡晴也无意让他答,她开口,自接道:“是善。冤冤相报何时了……是不是挺可笑的?世间仇恨,从来都不是以血债血偿了结。始于恶意,却终于慈悲。十五年了,无数无辜的人,下了黄泉,再无缘这世间阳光雨露,再不能见亲人/妻儿。而犯下罪孽之人,却被世人的善意宽赦,安享天伦。啧啧,这混帐世道,我一个路过的都看不下去了。”
“姑娘不必再说。我欠下的,自会偿还。放了我妻子,我当即自决,绝不食言。”男子道。
“太简单了啊……”殷怡晴道。
男子沉默片刻,跪下了身来,他低头,用近乎哀求的口吻道:“姑娘,我妻子从未做过恶事,正是你口中的‘无辜之人’……我求你,放过她……”
殷怡晴长叹一声,道:“若我没记错,你是叫徐浩吧,当年正是运送灾银的官兵之一。你将运银的路线及布防泄露给了他人,并作为内应,杀了放哨的士兵,放出了信号。而你做这一切的目的,只是为了凑够给爱人赎身的银两。这世上,一定不乏被你的真情感动,继而原谅你的蠢材……你猜,我蠢不蠢?”
“姑娘,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放过她!”徐浩凄声,依旧哀求。
殷怡晴站起了身来,道:“好,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告诉我当年幕后主使之人是谁,我就放过你妻子。”
徐浩苦笑,道:“我不过是个卒子,受雇做事,怎会知道幕后之人。”他抬起了头来,望着殷怡晴,“看来姑娘是不会放过我和我妻子了……”
殷怡晴蹙着眉,无话。
“好,我认了。只求姑娘让我再见我妻子一面,黄泉路上,也走得安心……”徐浩道。
殷怡晴的眉头一展,道:“我敬你是条汉子。只要你能打赢我的朋友,我便让你见你的妻子。”她说罢,抬手一指,正对着叶蘅。
叶蘅一直站在旁边,他们的对话,他自然听得明白。当年灾银被劫一案,他也略有耳闻,但那时,他尚不满十岁,哪里能知道许多。而殷怡晴的年纪更小些,十五年前,她才几岁?她又说自己不是苦主……恩怨因果,与她何干?为何她要做到如此地步?
叶蘅抬眸,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徐浩。徐浩也正看着他,神色的悲哀此刻凝化为了战意,正粼粼泛光。
杀了此人,便能拿回千叶金莲。但此时此刻,他却犹豫……
叶蘅望向了殷怡晴,道:“让他见了妻子,他自会了断,何必要我动手。”
殷怡晴微微有些惊讶,但很快,她便笑了出来,神情里尽是了然。她踱步到叶蘅身边,轻声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蠢材。”她绕过他,继续往前走,朗声道,“罢了,跟我来吧。”
徐浩闻言,慌忙起身,跟了上去。经过叶蘅身边时,他略停了停,微微颔首,算作致谢。叶蘅并无回应,只是漠然跟上。
殷怡晴的步伐轻快,片刻之后,便将二人领到一处水磨坊前。此地本是个小村,但前些年城镇重修,将原本流经村子的河水改了道,村人汲水不便,便都迁走了。这处水磨坊也荒废下来,腐朽的水轮悬在干涸的河床上,甚是萧条。殷怡晴推开磨坊大门,侧身让开了路,示意徐浩进去。
徐浩忙大步进去,唤了一声:“阿琼!”
昏暗的屋内,一个女声柔柔怯怯,略带几分欢喜地应他:“浩哥?”
但见那应话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生得单弱柔美。如今,她带着三分憔悴,七分哀戚,看来更是楚楚可怜。徐浩见了她,也不说话,只是将她拥进怀里。女子也不言语,只是啜泣。
殷怡晴冷眼看着那二人,只冷笑道:“如今是要自行了断,还是等我动手?”
徐浩身子一震,慢慢推开了怀中的人,神色凝重非常。那女子见他如此,柳眉深锁,全然不解。她惶然望向了殷怡晴,道:“姑娘,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还不等殷怡晴回答,徐浩却先开口,对自己的妻子道:“不必再问……”
“为什么不能问?”女子声渐哽咽,道,“什么自行了断,我不明白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理由再简单不过……”
殷怡晴开口,刚说了半句话,徐浩便紧张无比,出声制止道:“姑娘!”
殷怡晴却不管不顾,继续道:“本姑娘杀人,从不讲理由。你若硬要问个究竟,我只能告诉你,因为我高兴、我乐意、我痛快!”她言罢,笑得轻狂。
“你……”那女子悲愤交加,“你怎能如此……”
殷怡晴冷笑一声,“如此不好么?难道我说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就能心甘情愿地去死了?”
“你会有报应的!”女子终是忍不住,咒了一声。
“我所行恶事,自有担当。所欠人命,也终有偿还的一日。不劳姑娘费心。”殷怡晴说着,望了徐浩一眼,若有所指地问道,“你说对不对?”
徐浩的神情已然平静,方才的愤怒与恐惧,此刻再不见半分。他轻轻揽着妻子的肩膀,沉声道:“对……你说得对……”便在他话音落定之际,他忽然回身扑了过来,出拳直攻殷怡晴的脸面。
殷怡晴倒不惊讶,只是冷笑。她正要应对之际,一直安静在旁的叶蘅却纵身挡在了她面前,硬生生将那一拳接了下来。徐浩见一击失手,慌忙对妻子喊道:“快走!”
女子听了这话,心虽慌乱,却终究照着丈夫的意思,往门外跑去。殷怡晴一见,也追了出去。徐浩担心妻子安危,出招混乱仓促,只想摆脱叶蘅。便在两人缠斗之时,忽听得箭矢破空之响,殷怡晴重重跌了进来,腹上留着一枝羽箭。她顾不得痛,嘶声喊道:“退后!”
便在她喊出来的一刹,叶蘅上前了一步,一把拉住她的衣领,将她拖进了屋内。他正要关门,徐浩却嘶吼着冲了出去。门外,他的妻子早已身中数箭,倒在了血泊之中。叶蘅自知拦不住他,眼看那锋锐箭雨疾打而下,他用力推上了门,将杀机隔绝在外。
箭矢落定,门外陡然安静,透着可怕的死寂。
“可恶……”殷怡晴暗骂了一声。疼痛,让她起了一身冷汗,乱了她的呼吸。她握着箭柄,却不知该不该拔。她咬着牙,努力想起身,却终无能为力。
叶蘅移了重物,将房门抵上。见殷怡晴挣扎着要起身,他沉默着,伸手扶她。
殷怡晴紧抓着他的手臂,试图借力站起,但她刚立起身子,膝盖却是一软,复又跌了下去。叶蘅揽着她的腰,扶她坐下,这才开口,道:“别勉强。”
殷怡晴抬眸看他一眼,气息不定地说道:“你听着,若我死了,就没人知道千叶金莲在哪……你必须……必须护我安全离开……”
叶蘅无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略看了看她的伤情,伸手覆上了她握箭的手,道:“松手。”
殷怡晴知道他要做什么,不免有些害怕。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慢慢松开了手指。他握紧箭杆,略凝了凝神,用劲一提。一瞬剧痛,迫她喊出了声来。她咬牙,竭尽全力将余音吞下。他让她躺平了身,继而脱下外衣,用箭锋割划,再用力撕作条块。他叠了几块布,垫上她的伤口,再用布条紧紧扎起,暂止了血。做完这些,他在屋内转了一圈,寻找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
“那边的磨盘下有把剑。”殷怡晴的声音低弱,如此说道。
叶蘅点点头,寻出了那把剑来。他拿着剑走回她身旁,开口道:“撑到天黑,我带你走。”
他的平静,一如先前。门外有多少弓箭手,谁也说不准。如今的他们恰如困兽,倘若敌人破门而入,又岂能抵挡得住?但殷怡晴却始终没能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恐惧,她忍不住问他:“兴许今日就是我们的死期,你当真不怕?”
叶蘅的神色依旧冷淡,只反问道:“怕有何用?”
“当然有用!”殷怡晴一时气恼,努力提了嗓音,道,“因为怕死,才想求生。要是不怕,活着和死了又有何区别?”
“没区别。”他靠在窗边,小心地观察着外头的情况,说出口的话,全似无心。
“……”殷怡晴没想到他会承认,被堵住了话。许久,她嘟囔着,抱怨般道,“我还不想死……”
他听到这句话,转头望向了她,浅浅笑了:“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