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蘅?”殷怡晴轻轻重复了一遍,皱眉忖道,“好耳熟,似乎哪里听过……”
叶蘅没接话,复又沉默。
殷怡晴想了一会儿,也无头绪,便暂且搁下。她伸了个懒腰,道:“罢了,我也累了。先休息吧。”她说完,就打起了哈欠来。她走到床边,踢了鞋翻身躺下,毫无顾忌地睡了。
他并不睡,只是坐着,静静守过了一夜。
……
第二日,天刚泛白,殷怡晴便醒了。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揉了揉已经散乱的长发,嘟哝道:“打结了啊……”她一抬眸,就见他抱着双臂倚在窗边,望着外头出神。她走到他身旁,凑过头去,问,“看什么呢?”
她起身的时候,他便已察觉。见她凑过来,他身子一退,低声道:“没什么。”
她当然不会相信这个回答,愈发好奇地探头查看,但窗外除了一片葱郁花木,还有几只早起的雀鸟,并无他物。她心觉无趣,也没多问,缩回身子,道:“差不多也该走了,天亮了不方便。”她走到床边,将枕席稍稍整理了一下,抚平了皱褶。做完这些,她满意一笑,道:“好了,走吧!”
她领着他从后门出了宅院,穿过僻静的后巷,拐上大街。天色尚早,街上却已有三三两两的早饭摊子。她还穿着昨夜的衣裳,散着发鬓,那副姿态说是“浪荡”也不为过。摊主们见了她,都斜眼打量,神色里混着不怀好意的笑。她见状,也无羞赧,反而大步走到了笑得最欢的摊主面前,扬眉道:“好看么?”
那摊主见美人在前,瞪大了眼打量了一番,痴痴地点了头。
她笑吟吟地伸出手,抚上了那摊主的胸口。正当那摊主神魂痴荡之际,她手指一勾,将一个钱袋从他怀里勾了出来。摊主一惊,想要抢回时,她已轻巧地退到一旁。她掂着钱袋子,道:“哼,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本姑娘是红香院的头牌:柳青青!凭他什么王孙公子、达官贵人,没有银子也休想见我。你们算什么东西,倒想白看?识相的把钱掏出来,不然……我红香院的打手,可不好惹!”她说到这里,刻意回头,望了叶蘅一眼。
叶蘅知道自己已然沦为“打手”,心上虽无奈,但面上却依旧冷漠。
那些摊主却被殷怡晴的话唬住了。这城里,有谁不知道翠柳巷里的红香院。那温柔乡、销金窟,岂是他们这些小贩去得起的。况且,但凡做青楼生意的,人脉也广。黑白两道,皆有照应。平头百姓,谁敢招惹?再者,大清早的,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领着一个木无表情的男人走在街上,原也奇怪。可若是出了场子的青楼女子和随行的护卫,那便说得过去了。
如此一来,众人深信不疑,忙都拿了钱出来。大约是已经饱了眼福,也算占过了便宜,况且摊子刚摆,还没赚多少,众人给钱的时候倒也不是太心疼。
殷怡晴毫不客气地一一收下,洋洋得意地道:“哼,这还差不多。”她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又回头招呼叶蘅一声,“咱们走!”
她大摇大摆地往前,在转角处一拐,绕进了一条僻静小巷。她曳了曳自己单薄暴露的衣衫,这才皱起了眉头。眼看叶蘅跟了过来,她开口道:“你去对街的茶楼等我,我换身衣服就来。”
叶蘅听了这话,点点头,先行离开。这个时辰茶楼还没开店,他在门口站了约莫两刻时间,店里的伙计方才打着哈欠开了门。见了他,伙计也吓了一跳,忙把他迎了进来。他随意选了一处座位,只叫了壶茶,默默坐下。
她说等,他便等。他无心多想,因为这世上,没有比依言照做更简单轻松的事。
待天色愈亮,城里的人皆起了身,这茶楼也热闹了起来。包子才刚刚蒸上,早有熟客来赶第一笼。店里人一多,便有了七嘴八舌的嘈杂。只听有人谈论起了昨日翠柳巷中的火灾,添油加醋的,全似说书一般。
“昨儿那场火,嚯,那叫一个厉害!差点把整条翠柳巷都烧了!万幸最后灭了,不然这儿也得遭殃!”
“哎哟,要是这样,可不得烧死好多人哪?”
“那倒没有。那时候还早,人都醒着呢,一见火,都逃出来了。只有个没造化的,大约是喝醉了,没能躲过。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呢。”
“这我也听说了,那当官的是在红香院里喝花酒,陪酒的那姑娘花名叫什么‘青青’。说是才买来几天,昨夜趁乱跑了。鸨儿气个半死,正报官找呢。”
听到“青青”二字,他险些被茶水呛着。原来,她真的在红香院里。那官员之死,只怕跟她脱不了关系……
便在他思索之际,话题中的人便出现了。
殷怡晴一进门便看见了他,含着笑走到他对桌坐下,开口道:“好饿,叫东西吃吧,我请客。”她一边说,一边拿出方才讹来的钱财,挥了挥。
他抬头,就见她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样式朴素不说,颜色也暗淡,而且分明不合身,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
见他这般看自己,殷怡晴笑道:“喂,看我是要给钱的。”她调侃一句,也不深入,挥手叫了伙计过来,要了一屉包子,几样小菜,又加了一壶茶。
她懒得抽筷子,抓起一个包子就咬在嘴里,一边吃一边听旁人议论昨夜之事。她的脸上始终挂着得意笑容,一双眸子闪闪发亮,欢愉非常。
这时,从大门口走进来一名男子。那男子约莫四十出头,一身风尘,模样甚是疲惫。他紧锁着眉头,带着愁容,走到柜台边找掌柜说话。
眼见他进来,殷怡晴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包子,舔了舔嘴唇,叫了伙计过来。她从怀里取出一个手绢包裹的物什,递给了伙计,指了方向道:“你把这个给那男人。”
伙计依言照做。那男子先时不明就里,待打开那手绢,看了里头的东西,顿时脸色大变。他拉住伙计,急急寻问,而后寻到了殷怡晴桌边。男子打量了殷怡晴和叶蘅一番,抱了抱拳,开口道:“打扰二位了,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殷怡晴笑吟吟地呷了口茶,这才慢条斯理地答道:“我现在正吃东西,没功夫答你。你若真有话说,出城十里,有座小亭。你在那里等我就是。”
男子沉着脸色,也无他话,抱拳告辞。
他一走,殷怡晴轻蔑地冷哼了一声,继续吃东西。
叶蘅不知她打的什么算盘,也无意询问,只道:“他的武功不弱。”
她一听便笑了,“你还挺关心我的嘛。”
他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喝茶。
“那这样好了。”她笑道,“你帮我杀了他,我把金莲还你如何?”
她话中的真假,他无心计较。既然牵扯上了金莲,也没有他选择的余地。他点头,算作答应。
她想了想,道:“你是杀手,我这么问兴许不妥当,但你真的不想知道,那人为什么该死么?”
“世上没有谁是该死的。”他淡淡回答。
她怔了怔,随后便笑了出来,“你是第二个跟我说这话的人。”
他当然不会问第一个人是谁,也无心再继续这个话题。她见他沉默,自己也沉默下来。她似乎已经没了胃口,只是喝茶。虽做了约定,她却不急,在茶楼里磨到了午时,才慢腾腾地起身出发。
两人到了城外小亭,果见那男子焦急等待。见他们来了,他冷脸迎了上来,冷声道:“我妻子现在何处?”
殷怡晴清了清嗓子,笑道:“别这么凶呀。我这个人记性不好,若是吓着了我,只怕我就把她的下落给忘了。”
那男子极力克制着情绪,问道:“我与姑娘素不相识,姑娘为何……”
殷怡晴抿唇一笑,也不答话。她悠然地走到亭子里,从怀中抽出了一封信来,挑着段落,念道:“当年之事已经败露,如今有苦主来寻仇,还望诸位至贤益山庄一聚,共商对策……”
她话未念完,那男子的脸色已然惨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殷怡晴,许久才开了口,道:“姑娘……冤有头,债有主。我罪有应得,这条性命你尽管拿去。但我妻子对此事一无所知,你别为难她。”
“我偏要为难她,你又能怎么样?”殷怡晴道。
男子眉头一皱,紧紧捏起了拳头。但自己的妻子在她手上,他不敢造次,只得忍耐。
殷怡晴见他如此,神情里生出几分快意,道:“看来我真没做错。老实说,你们这群恶贼之中,真没几个有胆色的。好比昨夜那个,我不过稍稍吓唬了他一下,他便又是磕头又是求饶的……”她笑吟吟地比出小拇指来,嘲讽道,“亏他还是个汉子,到底没种。”
男子无话,只是冷然相对。
“可你不一样。”殷怡晴放下手,又道,“劫走灾银之后,你们多少都分得了好处。别人都置田买房地享受起来,你却没有。你为一个姑娘赎了身,其余的银子全散了人……”
“放了我妻子。”男子打断她,道。
“呵呵,对,就是这样。”殷怡晴抚掌笑道,“我早打定主意,要让你们先尝尽痛苦,再送你们下黄泉。若我动手杀你,只怕你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抓了你妻子,就不一样了。对了,我想起来她在哪儿了……”她的声音阴沉,笑容里透着狠毒,“我把她卖到妓院了。”
男子的冷静骤然崩解,他挥拳冲了上来,吼道:“我杀了你!”
殷怡晴侧身一让,猖狂笑道:“杀呀!就像你杀死那些袍泽兄弟们那般!”
男子的行动因这句话顿住了,他的眼睛充了血,红得怕人。许是激动,许是愤怒,他微微颤抖着,问她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殷怡晴眉梢一挑,语气全然轻浮,道:“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