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省城,过黄河,往西,先是玫瑰之乡,玫瑰的香气还没闻够,草原的气息便扑鼻而来。
一闻到这气息,邓朝露的心就禁不住荡漾,仿佛她的生命里有一样东西跟这雪域高原,跟这辽阔的草原是相通的,息息相关。每次踏上这条路,只要看到那云彩,她的体内就涌动出一种奇怪的情愫。这情愫激悦着她,鼓舞着她,按捺不住。车子还未真正驶上草原,她便急不可待地将目光探出去。哦,草原,哦,祁连,她叫了一声,又叫一声,就开始大张着嘴巴呼吸那气息了。跟她相反,前排坐着的副所长章岩却对草原熟视无睹,车子一到这地域,无一例外地要丢盹睡觉。这阵子,他的头已沉沉地靠在椅背上,在车子的颠簸中进入梦乡了。跟邓朝露坐在后排的林海洋一路警惕着眼神,时刻做好准备要跟邓朝露说话。如果不是中间还隔一人,怕是已经毫不吝啬地要把男人的殷勤献过来。邓朝露显然对林海洋没有感觉,不论林海洋婉转地示爱还是直接的表达,邓朝露都报以冷漠,让人误以为她是一个对男人起不了兴趣的女人,弄不好还是独身主义者。因为她的母亲邓家英就是独身主义,到现在仍然孑然一身,一辈子都没把自己交给哪个男人。林海洋隔着中间那人将目光递过来时,邓朝露的眼神正痴迷在草原上。
雪线已经看不到了,时光会破坏掉许多东西,比如在邓朝露眼里,夏天的草原就没春天那么好看,至少没春天那么恬静。春天她是可以看得见雪线的,尽管已经移在很缥缈的天际处,但雪线在。如梦似幻的那一抹白,会让她受到震撼,也会让她的内心获得一种力量。她对祁连的虔诚因此会多出一份,神秘也在心里蔓延开来。可夏天显然用它粗砺的手掌,掀开了这份神秘,让草原在真实中呈现出一副潦草的样子。牛羊还在,但显然没以前那么多了。尤其堪称草原极品的白牦牛,现在近乎看不到影子。
隐隐约约看到有人在活动,那一定是牧民,为了让牲口吃饱,他们不得不把牧场搬到更远的地方,牛羊几乎要将嘴啃到雪线那儿了。邓朝露费神地巴望半天,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洛巴。她心里叫了一声,恨不得将头伸出去,冲辽阔的草原还有草原深处那个人喊上两嗓子。
洛巴是藏人,一个顽固的家伙,终年奔走在草原上。邓朝露认为青年洛巴是个神秘主义者,他三十二岁,有一双深邃的黑眼睛,高高的鼻梁,一副经紫外线常年照射变黑变红的脸膛。他的健壮让整个草原羡慕,感觉他就是草原上最慓悍的牛,一头长发终年披着,掩住了他宽大的双肩。邓朝露认识洛巴时,洛巴还年轻,刚刚肩负起为草原为雪域奔走的重任。以前这项重任由他的父亲肩扛着,父子俩都是“把窝”,神的仆人,但又跟别的“把窝”决然不同。他们纯洁、神圣,跟雪山一样干净。但又刚烈、敏锐,是草原上的鹰。
青年洛巴一定是在为河奔走,因为他去的方向就是河的方向,他在走向河的上游,源头的地方。
车子翻过一座山梁后,洛巴不见了,隐在了山后。前面出现了几座铁塔,随后,邓朝露就看见白云深处那若隐若现的白房子。她的心猛疼了几下,那些白色的瓦房刺激了她,慌忙将视线收回,藏在了车里。
“是晕车吗?”林海洋很及时地问。
邓朝露没有回答,她的心思忍不住又要往秦雨身上飞。每次经过草原,看到藏匿在云端下那若隐若现的白房子,心就会被撩起,由不住地飞上去,飞进白房子里。那儿是她跟秦雨的开始,不,准确说应该是她暗恋的开始。
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秦雨不再属于她,已经属于另一个女人,吴若涵!邓朝露恨恨咬了一遍这个名字,痛苦地闭上了眼。林海洋见她痛苦的样子,没敢再吭声,痴痴地看着,也是一副惆怅百结的样子。
车子是下午五点抵达沙湖县的,县长孔祥云老早就候在宾馆,看见他们,一阵风似的迎上来,跟章岩握手寒暄,又跟邓朝露他们一一问了好,周全而又礼貌地将他们请进宾馆。邓朝露他们这次下来,是以专家的身份给沙湖县会诊把脉,并将沙湖县的情况带上去,以专家意见的方式呈给有关部门。所以县里领导很重视,车子还在龙山县城时,孔祥云就打电话说他在宾馆恭候了。章岩当时听了很高兴,说孔县长就是不一般,每次下来都得麻烦他。林海洋马上附和道:“是啊,都是所长您的面子。”邓朝露当时厌恶地瞥了林海洋一眼,她最讨厌这种趋炎附势的人。
住定,洗过澡吃饭。晚饭由县里安排,规格不低,陪了两桌人。正吃得热闹,南湖村支书牛得旺突然闯进来,没头没脑地说打群架了,为打井的事村民们把县里干部打了。
“躺下了两个人,刚送到医院,村里也伤了好几个。这帮没记性的,说不让打,偏打,县干部也是他们打的?”牛得旺还在跟县长孔祥云汇报,孔祥云已经翻脸骂开了:“老牛你个没长眼的,没见我在招待省里贵客吗,啥事你也往桌子上端。”牛得旺抹了把汗,冲一桌的客人望了望,第一个居然认出了邓朝露。
“秦老头还好吧,他咋没来?”他问邓朝露。邓朝露忙起身,要跟牛得旺说话,牛得旺却抓起一茶杯,也不管杯子是谁的,咕咚咕咚就往肚子里灌。县长孔祥云急了,抢过水杯骂:“我的杯子你也敢喝,无法无天了,让服务员给你倒一杯。”骂完又说:“没吃吧,就知道你闯来没好事,想蹭饭明说,坐下一起吃。”有人站起来,要招呼牛得旺。牛得旺冲孔祥云呵呵一笑,说中午就没吃呢,却不坐,顺手抓了一大块羊排,又捡两个馒头,走了。
“这狗日的。”县长孔祥云骂了句脏话,一把拉过凳子,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说:“来,接着吃,差点让他扫掉兴。”但是邓朝露他们的兴趣却再也起不来,无论孔祥云怎么使劲,气氛再也回不到先前。孔祥云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说:“没事,打就打了。”见章岩疑惑,又道:“都是为了水,明天你们到现场就知道了。”
要看的现场就在南湖。南湖以前并不叫南湖,叫青土湖。其实最早也不叫青土湖,还有个更好听的名字:潴野泽。《尚书•禹贡》里记载了十一个大湖,其中就有潴野泽。也有说大禹治水,到潴野泽才算大功告成。史书上说,潴野泽大得很,一望无际,把半个沙漠给淹了进去,面积至少几万平方公里,水更是深得出奇,好几十丈呢。后来潴野泽一分为二,西边的叫西海,也叫休屠泽,民国时改名为青土湖。改名青土湖时,这里还碧波荡漾,水域不下四千平方公里,仅次于青海湖。解放初期它还有一百多平方公里水域,这都有明确的记载,邓朝露看到过。沙漠里的孩子都能背出,这里曾经碧水粼粼,水草丛生,湖光波影,水鸟争鸣。只是可惜得很,后来它就完全干涸了,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在此握手,流沙很快覆盖了它。
再后来,这里就又多出两个名字:南湖和北湖。
南湖村支书牛得旺恭迎在村口,看见车队,一招手,村民们就稀里哗啦围了过来。县长孔祥云走下车,环视一眼。
“人咋都闲着?”他问。
“不闲着咋办,水让下面抢走了,不闲也得闲。”牛得旺气咻咻道。
“怎么说话呢老牛?”一旁的镇领导急了,抢白一句。牛得旺一点不在乎,只管跟孔祥云说:“说了不让移,偏移,这下好,给了地还抢水,你看把北湖毁的。我看这湖里是住不成了,县长你把我们弄走吧。”
“弄走,想到哪去?”县长孔祥云并不恼,逗笑似地说,目光却扫向北湖。曾经密密麻麻长满红柳枝、沙刺还有梭梭的北湖的确已被开发得不成样子。人是住下了,房子也盖起来,但植被一大半没了。一股风卷起,天地立刻昏黄。
“县城,市里更好,住楼房,当干部,喝自来水。”牛得旺嘴里一边呸着一边道,风把沙子吹进了他的嘴,说出的话里就有一股尘味。
“不怕把你舒服死?”县长孔祥云也让风沙迷了眼,揉了揉,臭了一句牛得旺,又道,“我说头发咋白那么快,原来做梦梦白的。带路,看看去!”
牛得旺咧嘴一笑,风没了,是卷地风,来得快走得也快。天又晴朗起来,空气干燥得烦人。牛得旺抖抖披着的衣服,蹶蹶蹶往前走了。孔祥云也走,还叫章岩他们一块前去,说打井的地方不远,不几步就到。村民们趁势围上来,七嘴八舌告起了状。孔祥云并不恼,任村民们告,镇长想制止,被他瞪一眼,吓得往后缩了。村民们前呼后拥,边吵嚷边往沙漠里去。声音惊起了路边的骆驼,瞪着一双大眼怪怪地望住这些陌生人。骆驼也被太阳晒得有皮没毛,一点没有美感。几只沙娃娃哧溜哧溜从人脚底下穿过,滑得跟鱼儿一般,动作好不熟练。副所长章岩踩着了一只,吓得妈呀一声,惹笑了孔祥云。
“它不钻你裤腿的,放心。”一句话让章岩和邓朝露都红了脸。
走半天才听明白,村民们告的是北湖。北湖原来也住着沙湖县的村民,都归青土湖镇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湖水彻底干涸后,沙浪把人欺负得不成,县里就将北湖的人搬到别处,北湖全让给沙了。南湖就成了沙的最前沿,也成了用人码起的第一道屏障。年前市里搞新的战略发展,大规模从上游龙山县也就是邓朝露老家往下移民,北湖便又重新开发,断断续续从龙山县移来不少群众。说是别的挡不住沙,人还挡不住?来了人便得开荒种田,便得打井取水,南湖跟北湖的矛盾,就是因打井引起的。
果然没走出多远,还没出南湖,就让人挡住了。堵在前面的是北湖村的移民,一个自称姓王的瘦精汉子横在最前面,手叉在腰里,显得不可一世。远远看见县长孔祥云,大声道:“人多势众咋的,还想打,那就接着来,告诉你们,不怕的。”
孔祥云笑笑,转身问牛得旺:“他就是王瓷人?”牛得旺点头说是。孔祥云说:“看他也不像个打人的嘛,是不是你们先动的手?”牛得旺摇了下头,说不是,镇长不怀好意地瞅住他,牛得旺强调一句,真不是嘛,是他们县里的干部先骂人,要不咋打得起来?
“要真是干部先骂人,这打挨得也不屈。”孔祥云一边说一边招呼章岩,等章岩到跟前,话头一转说:“到处都在争水,我这个县长快成调水员了。”章岩哦一声,却不说话,是不知怎么说,默半天,问:“不是要严格限制打井吗,怎么?”
“我也想限制呢,但人要吃饭,庄稼得拿水浇,你看看这沿途,都晒得起火呢,再不浇,怕是全完了。”
一行人目光便都往四野望去。村外辽阔的漠地里,枯黄成了最清楚的颜色。白杨弯曲着头,青皮快要成死皮了。庄稼哪还有庄稼的样子,小麦全垂了头,无精打采,包谷叶子晒得发黄,西瓜秧像是被榨干了水分,全躺在地里。就连往年那些长得极茂盛的骆驼刺、水蓬,今年也看不见生气。不用调研也能看得出,水比什么都金贵。
这一天的工作便围着打井展开,邓朝露他们分了两个小组,章岩跟一个研究员,她跟林海洋。市里和县里来的专家还有技术人员也分两个组陪着他们。章岩留在南湖,邓朝露他们去了北湖。
那个叫王瓷人的一见面就告状,先是痛骂上游的龙山县,说把他们骗到了这里。他们原本不想搬的,都是县上硬逼着搬迁,结果搬来了没人管,到现在户口都不知往哪落。沙湖县不承认他们,龙山又说他们搬了出去。接着又骂牛得旺,说他是沙大王,阎王爷,啥都要听他的。打多少井往哪打,都得姓牛的说了算,稍稍违背点旨意,就找碴。邓朝露刚替牛得旺说了一句,王瓷人立马跳了起来:“咋没那厉害,昨天我们县的干部刚说了句公道话,他就不依了,骂我们是强盗、土匪,你看我们像土匪吗?县里干部跟他讲政策呢,他倒好,说打就打。”
邓朝露这才知道,挨打的是龙山县的干部,怪不得昨晚饭桌上孔祥云一点不紧张,事不关己啊。
邓朝露他们的任务是搞清下游沙湖县地下水开采情况,其实这情况是永远搞不清的。邓朝露刚到研究所的时候,导师秦继舟就提出要适当限制下游沙湖县对地下水的过度开采,要对整个流域水资源合理开发有效利用。秦继舟第一次提出了节制性用水这个概念,提得有些胆战心惊。并理想化地拿出一个方案,用五到十年对下游沙湖移民。随着沙漠往南推进,逐步将沙漠前沿的村民移走,减少人类活动,降低需水量,缓解整个石羊河流域的供需水矛盾。这个方案当时遭到嘲笑,有人说他是傻子,也有人说他为学术而学术,不顾及流域发展的现实。更有人说,他是在阻挠流域经济社会的发展,是在鼓吹沙进人退。
秦继舟的建议并未引起有关部门重视,相反,流域内最大的市谷水市很快做出一项战略决策,从上游龙山县往下移民,将龙山那些深山大沟里窝了几辈子的人捣腾出来,沿着沙漠一线儿铺开。“就是筑起一道人墙也要把风沙挡住。”这是当年报纸上出现频率极高的一句话。邓朝露却发现,往下移民并不是要挡住风沙,关键是上游龙山实在活不下去人了。邓朝露这两年去过龙山,也到那些沟沟岭岭看过,看到的景致比沙漠好不到哪里,甚至更差。这沙漠底下多少还能打出点井水,而龙山山区完全是靠天吃饭,天一吝啬,夹着屁股不下雨,甭说庄稼,人都没水吃,还咋活?对谷水市而言,相比之下,几个县还就沙湖算个富庶之地,以大规模种植经济作物著称,人均收入还有国民生产总值都比其他县高,市里做出这样的决策也就在情理之中。
人就怕不比,一比,好地方坏地方就给分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