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就这么来临,太阳越过东边新建的实验大楼从窗户里斜斜打进来时,邓朝露将埋在资料堆中的脸抬了起来。她的脸白净、透亮,带着传统女孩的秀气,鼻子挺挺的,整张脸看上去远没有二十八岁那么悲观,跟刚读研时几乎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变化,怕就是眼神中多了份淡定,多了份对人生和世事的从容。
她似乎已经从失恋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看上去又恢复生气了。说的也是,怎么能输给失恋呢,不应该的。
“小杨。”半天后,邓朝露冲门口坐着的杨小慧叫了一声。杨小慧抬起头,望住邓朝露:“有事?”她淡淡地笑了笑,声音很轻。
“麻烦你把这些数据再核对一遍,我真是让这些数据搞糊涂了,总感觉它们有问题。”
邓朝露脸上显出困倦,将手中资料递给杨小慧。杨小慧理解地冲她一笑,说:“我来吧,师姐你是太累了。”邓朝露不置可否地笑了下,起身,目光探向窗外。
她应该放松一下自己了,神经绷得太紧,这不是好事。可是手头事儿一大堆,关于河的消息又从四面八方传来,令她轻松不得。昨天她听县里来的同志讲,沙漠水库快要干涸见底了。这对于他们来说,绝不是一个好消息。兴许他们很快又得下去,到河的下游去。
可去了又能顶什么用呢,邓朝露显得很迷茫。整个研究所的人其实都很迷茫。一条河马上要消失了,千年之河,它就要消失了。邓朝露心里一暗,怔怔盯住了那棵老树。
初夏的校园是另一番样子,热浪早已开始在大地上酝酿,不过在银鹭这样的城市,热来得还不是那么太急。天空乌腾腾的,难得一见的太阳虽然穿破了云层,但跟记忆中的太阳比起来,还是差很远。她在古槐上盯了很久,目光又移到楼前那片密密的沙枣林去。一对青年男女在那儿戏耍,他们是在热恋,打情骂俏的动作那么直截了当,又那么舒坦,真令人羡慕。几个学生坐树下,女生们吃着冰激凌,男生们在狠着劲儿抽烟……
邓朝露再次想到了祁连。
她记忆中的很多故事都跟祁连有关,初恋、爱、生与死的考验。就连脑子里的太阳,也是祁连山区的。大而炽热,像个火球,一跃出来就能把大地烤得暖而热烈。天也应该那么蓝,高远、透明、辽阔得让人能醉,忽一下就能人把的心撩起来。还有那草原、牛羊,以及那条狂野不羁的河流……
当然,那里有她的母亲,还有被千里雪山封埋住的层层往事,以及往事中一个接一个的人。
他们都跟河有关。导师秦继舟说,她属于那条河,这话一点没错。其实谁又不属于河呢?
邓朝露正在遐想,门被轻轻推开,探进一张脸来。这张脸先是冲门口坐着的杨小慧笑了笑,然后一仰,望住邓朝露的方向。
“有事,林研究员?”邓朝露看清是谁,主动问道。
林研究员也是研究所的,毕业于河海大学,博士是在清华读的,比邓朝露早两年来到研究所,目前是第一研究室副主任。
“也没特急的事,所长让我来问问,你手头工作处理得怎么样了?”林研究员说着话,抬起手来捋了捋他相当稀疏的头发。他的表情有点怪诞,不大自然,还略略带着紧张,左脸上那颗痣一紧张就抖,这阵又不安分地抖起来。
“秦老还是章老?”邓朝露又问。这是她的工作习惯,凡事总要问清是秦继舟交代的还是章副所长交代的,并不是她对这两个人有什么不同的对待,关键是这两人治学方法不同,对下属的研究方向还有专业态度要求也不同。一个喜欢求真,刨根问底,半点虚假容不得。一个呢,又喜欢把学术跟校领导的喜好挂起钩来,总想做得让校领导满意。这二者中间是有很大差别的,为这个差别,邓朝露们常常陷入两头为难不好应对的尴尬境地。
“自然是章副所长,秦老那边轮不到我跑腿。”林研究员酸溜溜地说,大约觉得这话是在讨好邓朝露,说完后又冲邓朝露谄媚地笑了笑。
这个笑有点倒人胃口,这个男人也有点倒人胃口。世上有不少事是倒人胃口的,比如章副所长,总是想做月下老人,时刻想着创造机会让邓朝露跟林研究员多接触。邓朝露后来才知道这是师母楚雅的意思,楚雅装出一副特关心邓朝露的样子,跑来不跟章副所长谈丈夫秦继舟为何住小楼上不回家,偏要谈邓朝露的婚姻,一再嘱托章副所长,在所里给邓朝露物色一个。所里没结婚的男人就剩秃了一半顶的林海洋,章副所长就像宝贝一样把这个据说爱过五六次又被无情地淘汰五六次的稀世剩品推到了邓朝露面前。邓朝露觉得师母此举有点恶毒,弄不好还含着报复的意思。
师母楚雅怀疑导师秦继舟跟自己的母亲邓家英有不明不白的关系,在一次吵架中公开将此话骂了出来。邓朝露那天正好也在场,一开始她是站在师母这边的,帮师母劝说导师。导师秦继舟那天脾气格外坏,暴躁得很,听不进去任何劝,他痛骂妻子楚雅卑鄙无耻,投机钻营,有辱师道,接着又骂楚雅厚颜无耻地去找省领导,将已经在学术上初有成就的儿子秦雨弄到一个不伦不类的单位去。这些话严重刺伤了师母,暴怒中师母说了许多过激话,最后竟把目光搁在邓朝露脸上,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是骂出了那句极为难听的话。
“贱货,贱种,看见你们都恶心!”
她怎么能这样骂啊,邓朝露伤心极了。贱货、贱种,这两个词像两粒罪恶的子弹,毫不留情地穿过她胸膛,给她带来羞辱的同时,也让她对自己的身世打了个重重的问号。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邓朝露脑子里就闪过那样的念头,她到底来自哪里?没有父亲的人总是有很重的心事,冷不丁就要往某个坏处想,邓朝露也不例外。记得上中学时,她跟同样很要强的吴若涵因一件小事发生口角,结果“野种”两个字就从吴若涵嘴里蹦了出来,惹得班上对她不服的男生女生哄堂大笑。邓朝露跑回家,非常严肃地问母亲,父亲到底是谁,她是不是野种?
那天她挨了邓家英一个巴掌,这是记忆中母亲赏给她的唯一一个巴掌。打完之后,母亲惊住了,被自己那一巴掌吓住的。脸因恐惧而极速变形,胸脯也剧烈地起伏。母亲是有一对引以为傲的胸的,绝不比吴若涵的母亲苗雨兰逊色,跟师母楚雅的平原比起来,那就简直骄傲得不得了。邓朝露的发育显然跟不上母亲,这也是她后来更加怀疑自己身世的一个原由。但在那天,她只怀疑父亲。她抚摸着火辣辣的脸,完全无视母亲的痛苦和忏悔,声嘶力竭地质问:“他在哪,到底是谁,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姓?!”
那是一个错误,邓朝露现在才明白,人是很容易犯错误的,偶尔一个念头,一个突然蹦出的冲动,都会酿下终身大错。现在她就很后悔,不该那样伤害母亲。
林研究员还在等,像一个忠实的仆人,非要把副所长章岩的指示传达完,还要将邓朝露带到章岩那里。邓朝露无奈地叹口气,这个研究所净出怪人,不是封闭症就是狂躁症,再就是典型的自我欣赏主义者。总之,没一个心理健全者,包括她自己。她冲杨小慧说了句,我去去就来,然后发泄似地冲虔诚地讨好她的林海洋说:“走啊,还愣着做什么?”林海洋像一只欢快的青蛙,马上就眉开眼笑地前面带路了。
副所长章岩让邓朝露参加一个项目组,明天动身去河的下游沙湖县。
“这个项目关乎到我们所在同行间的地位,也关乎到今年的科研经费能不能落实。”副所长章岩在所里兼管财务,这项工作所长秦继舟认为很无聊,整天跟那些掌握财权的官员还有校领导打交道实在是一件没有价值的事,所以就很客气地交给了副所长章岩。章岩恰恰相反,每次谈工作,都要强调经费的重要性,以表明没有经费什么也做不成,哪怕你是学界泰斗。邓朝露早已习惯了副所长的腔调,也理解她的苦心。她说:“要不要跟秦老说一声?”
章岩脸白了一下,旋即又笑:“这个不用了,都是科研项目,分工不分家,再者这项目对你也很有帮助。”见邓朝露不是太积极,又补充道:“当然,事先我跟秦老交换过意见,让你参加也是秦老的意思。”
邓朝露长长地哦了一声,似乎有点怀疑章副所长的话。但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呢,章副所长怎么也不可能假传圣旨。
章岩像欣赏一朵花一样欣赏着邓朝露,见邓朝露最终点了头,脸上马上换出另一种笑:“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动身,今天你们都准备一下。”
邓朝露嗯了一声,从章岩那儿回来,呆坐了一会,还是不放心,固执地去了一次秦继舟那里。秦继舟正埋头在一大堆资料里,听完她的话,抬头给了她一句这样的回答:“去吧,多看看也好,不过一定要带着科学精神去,绝不能市侩。”
这话明显有所指,不过邓朝露还是认为,导师对章副所长太过刻薄了一些。
不管怎么,能去祁连,邓朝露还是很高兴。最近有关祁连的科研项目特别多,都是石羊河闹的。去年三月,秦继舟冒天下之大不韪,针对石羊河水越来越少,地表径流不断下降,流域生态破坏严重,下游沙湖县有可能陷入水之绝境,而地方政府又不太重视,直接上书中央,从而拉开了一场关于石羊河流域的生态保卫战。学界泰斗秦继舟也因为提出石羊河水资源危机论成为政界和学界的热门人物,被国家副总理两次在会上点名,说这样的专家真是太少了。不过随后的这一年,秦继舟就被各种各样的质疑包围,有人说他哗众取宠,危言耸听。有人毫不客气地拿出他过去很多文章还有观点,将他说成是最没有学术观点的专家。口水仗打了一年,到现在还没有停息。就在上周,邓朝露还在一家权威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言辞很尖锐,几乎是在声讨自己的导师了。
导师最近的一系列奇怪表现,怕是跟这有关。
那文章的作者也是一位权威,中科院的,目前是中科院祁连分院水资源研究中心主任,吴若涵现在就在那边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