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小时候那个下午,我以剖橘为舟,在水井里行浪时,忽然感剑寂静与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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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天空是于染青布,鎏云精雕细琢。我想成为风的一部分,向青天泼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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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游戏中常隐含原始部落的雏构。Miriam.Golden“Lord of the F1ies’,以流落荒岛中的孩童进行人性演练,以及政治模型的讨论。他或许企图要将现代社会之结构倒推到人性的根本点加以解答。儿童的游戏有一部分是成人世界的投影,换言之,取材于社会形貌;另一部分从人的根本性原创,成人若细细观赏,当可以理解社会形态发展的过程及其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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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从天空向我洒絮,案头一片水光浮影,照得笠叶、印石与炉烟都透亮起来。每当我感觉到自然界步履轻盈地行进时,常想静静独坐,什么也不想,任凭心中的经卷被风翻乱,字句铿锵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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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常因性格之孤注一掷,兀可避免地推向悲剧的边缘。人必须在这条旅路中保持清醒,恒有拥抱悲剧的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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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食餐厅为什么要巧立“红烧狮子头”、“炸排骨”……等名目?f可不办一桌六根清净的素斋?也许这个习惯的形成,乃因势利导之法,使俗众从荤执至荤素不辨至茹素习常,有其寻阶渐进的美意。可是,现代人食素的观念早已普遍,也有正确认知。经营者应该因时变法,不宜再以假乱真。佛陀拈花,大迦叶微笑,因人迦叶已俱足微笑的心境;既已俱足,佛陀不必再再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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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并没有所谓“金钱’存在,这只是一个概念罢。尤其现在,我而对远山而坐,看见叠山之间云缓缓出岫,向天空行去。此时白问“我有钱吗?”竟一派模糊,不知以对。
我想问一百个人这个问题,看看有多少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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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金钱的累积,除了满足人类自洪荒兽斗以来尚未进化的对生存之恐惧以外,没有任何意义。当然,经济科学自有一套繁复的换算系统,将财富从概念层次量化成可追求的数据,让每个人有清楚明白的指标继续努力,进而带动整个社会向富足的境地迈进。至于劳动结果如何精细分配才能稳定社会并继续向更富裕进军,又是一门复杂的学问。我不是为反对而认为金钱均是铜臭,阿堵物,这时睁眼说瞎话。我只是疑惑什么足“富裕的状态’(没有一种绝对的指标就是富裕,我只愿意说“富裕的状态”),在数字的增长之中,有没有另一种换算系统教我们如何把数字变成非数字?人要把这些数字带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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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人他永远处在负债状态,当然,在别人所能忍受与谅解的范围。他很可爱,也许他所享用的远远超过他一生的劳动所该换得的。我想,这是他对量化换算方式的小小抗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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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足否在生产团体内工作,每个人都离不开生产与消费的角色。沿街托钵的僧侣,散发上帝福音的教徒,甚至,如我这般的无业之民。家庭土妇、声色欢场的工作者亦然。每个人都用他所能使用的方式进行生产,换得他的消费资料。多、少;合不合理;受不受重视;那是价值判断的问题。当然,最流行的一把价值判断尺还是镀金的那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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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不想写时,反而有更强撼的力量在内心撞击。当我累极而卧,常常听得到脑海里的潮汐。有时,作一个捻灯、吐墨的梦,梦中的字都像千军万马。醒来,头痛欲裂。我知道,封不封笔不是我能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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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是不是个偷米人?为什么这辈子要以字还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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膝痛隐隐刺来,想与冥冥大化打个商量:“收回你的脚吧!等我写完我的书,再收回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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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做他的行路杖,更甚于做他的桂冠。哪怕他行到别人的花园,不造访我雪封的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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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非常长,很多街道、人行交错成恍惚的梦。终于我回到自己的青苔路,雨下过了,今日的太阳正在驾马。我是最早响起的銮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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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被早冬的阳光勾引,走人芒花与蒹葭盛放的山巅。蝉的对话真的寒了。芒絮慢慢才吐出一叠 “飞”字。我想,为什么我会在这么美的世界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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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后,应该早点歇睡的。捻亮案头灯,只是很单纯地想写字。飘过雨的凌晨仍有一股清淡的香,好像是从字里行间溢出来的。我想,这是因为他们走后,而我一个人继续留下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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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石斛兰从花盘里掉下柬,献花之礼正在进行。法师见着,将花拾起来,对我说:“送你,这花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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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呵!无矫无饰的日子回来了么?”
繁华市街的灯彩向来不是我农上的别针,回到陋室,换上布服,在燃烟与清茶之中才感觉到整个世界正在等我,每口案头试墨,我在等另一个世界到来。如果,清茶淡饭、汲水浣而的口子也算无矫无饰,那一份古道心肠,的确已从魏碑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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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两炷檀香,一为佛菩萨,一为他。
昨天早晨醒来,莫名地往公园行走,一袭凉风之后,又怅怅回来。昨晚夜归,才知道他走了,早晨走的。他大概希望我为他出门吧。十月二十之后,我自己很清楚,没有一日不想到他,又日日动不了身。他在生日贺卡上写:“如果我真的不行,我会想见你一面的!”可是,我连这一面都不让他见,只愿意给他长信,信里有一句话嗔怿他:“那贺卡像六十多岁的老头给五十多岁的妹子祝寿,一般风雨心情!’’这是我全部的告解了。
他在世间最后的一封信札竟是为我祝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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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晨光荼縻,光影灿灿如年幼孩童的游戏,追逐、躲藏、呼喊彼此的名字,并幻想长人以后的世界。我感到我们仍坐在露天小店,啜饮杯中的热咖啡、热红茶,默默地巡曳清晨的市街。都两年了,但我真的觉得我们还不想离座,只是你谦谦地说:“对不起,我出去一下。”
我为你斟上热茶,陪我喝一盅吧!
有时想,你二十九岁的生命到此结束也是好的,早早偿尽,也是了却心愿。往后,你会更自由些,至少不必再受癌痛凌虐,不必委屈在医院与床榻长征,那些氧气罩、胃管、注射液、化疗……都可以一一拔除。你可以像孩子一样奔跑,尽情呼喊你想呼喊的名字。你把手稿、书籍赠我,又将搜集的音乐带给我。我了解你的用意,我要为你印一本文集,就当做迢迢黄泉路上,你歇坐时,可以慢慢校雠的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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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远山的灯全灭了,我的案头灯轻轻地摇曳起来。生者静静进入梦乡,逝者也静静躺卧。
我感觉到此时的心情是从来没有过的,好像看见第一束阳光照耀着我的,布满青苔的墓碑。
第五札 旧字
已经第三回了,从包鲜花、碗盘的旧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文章。讶然失笑之后有点睥睨当时吐哺文字的那个我,将旧报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时,好像丢自己的躯体。
我无法解释这种心态,伏案疾书时极其自重自爱,掷笔度口却又自轻自嘲。爱的足冰天雪地里犹然以身代薪的那份天真;嘲弄的足漫长的冰纪终将吞噬一切。
我知道这两者永无和谐之可能。铸剑淬刃的巨匠为了证明锋利,常常利刃穿心。
1
我需要一点暖和的感觉。半路下车,阳光尽情地梭游于芦花丛,光影纷纷追逐风。顿然觉得,冷与热义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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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一盏很美的灯。他用路边废弃的木架钉成,以毛线绕成随意图案,覆以宣纸为灯壁,灯捻亮,将线条浮成群山交叠。又用红色云龙纸撕成一场绛雪,从空中飞来。顶架披一条尼泊尔纱巾,流苏丝丝,宛似垂柳。择一只草编天鹅,好像黑夜的湖泊里仍有鹅蹼踏水,把肚界戏弄得暖和起来。我是湖底啮墨的女妖,还是卒中迷路的云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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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是绝望的时候仍要临水照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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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就当做一桩秘辛吧。在激辩的圆桌上,一只彩髹蝴蝶穿壁飞来。惊叹。飞去。完成一场美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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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这什事也延续了关于游戏的讨论,或者,另有一“存有”支颐旁听这一场论述之后,作了一个“童话”式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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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很美的人。属于个我生命义无反顾向世界挑衅的壮美。在无用武之地仍然拭剑散芒的战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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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力量在我内心蛰伏甚久,在朴素的现实生活中我不断饲养它。风平浪静之时,它以禾苗阡陌的姿态出现,一旦时机成熟,即是千军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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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在视野”inside vision)将决定要性。作家必须处理世界,非被世界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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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是真的来了,寒流让山峦安静。在一切的峰顶,当生命面临最严酷的冰纪,我也将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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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自己推向未知的人,乃确信有一比掌中之物更珍奇的宝藏埋在我们所不知的地方。这种人在现实里,不会是个好职员、好丈夫、好儿子。但在情感上,会是个好情人;在知识上会是优秀的探索者,对整体社会的发展而言,也是个好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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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他佩戴一朵小白花,在冬天的寒流里,那花仍然颤巍巍地在我胸襟上开放,仿佛花也知道,这是人世最后的一次告别,要丌得认认真真的哟!为他捻一炷乌沉香,在啜泣的泪水里,香仍然阵阵地燃着,香也知道,这是人世最后一次亲昵的私语,要把话儿一字不差地传到。可是我什么也没说,只微微地想:“好体面的棺,你终于有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