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为什么人有发现美、审美、储存美、纪录美、演绎美,从而升华灵魂,与美偕行的能力?
我非常非常困惑。
15
如果,审美(广义的美)必须靠学习而得来的话,为什么孩童面对绚霞落日也会发出惊呼?为什么对风吹稻浪觉得欢喜?为什么对炊烟缭绕于翠竹幽篁觉得心旌摇荡?这绝不是后大学习,至少我的经验不是,除吃饱喝足的庄稼事,没有人指引给我那是美我的第一次感动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从小我的内心一直向往一个辽阔无边的世界?一无所知的我,面对自然幻化而发出咏叹,进而升起追求美之世界的爱慕,这层层关系如何说?
16
我找不到一条合适的途径解释这止匕。如果接受创世纪的说法,则天地日月山川花树皆是为了人所设,人是主体了,客体存在只作为人的厚生利用。早燎荣枯可视为上帝对人的奖善罚恶。上帝让四季和谐,乃是在它的子民面前显现它的万有、伞能;反之,则是它愤怒地进行惩罚了。如此,人与万物,对等于上帝来看,伞是客体了,只不过人是解谜者,万物的存在乃一连串暗示,终究将这谜底归之于上帝。
我不喜欢这样。
原因之一,如果先前假设万物的存有乃同一目的的一连串连锁暗语,则人推敲它们而获得的结论应该统一;若无法归结同一谜底,则表示万物存有具歧义。
原因之二,若歧义不产生在万物,那么是人的歧义了。一杯同样的水能喝出许多种滋味,同一风景引触不同的心情也可以理解,水与风景是定数的话,人即变数了。
人既具歧义,则“上帝”不惟一,“上帝”不是专有‘名词,是允许复数的普通名词,“上帝”不只一个。
17
但是问题来了,如果“上帝”们各以其形缘造不同的子民,却通过相同的生存法则、普遍的现象存有而终结于各种不同的谜底。
如果冥冥之中没有最高的存在主掌这此和谐,又如何可能?
于是,我的第一层幽惑始终无法解决,换言之,那高超于基督教的上帝、佛教的佛陀……的那一存有是什么?
人的生老病死、四季嬗递、宇宙是空的衍生衍灭……是什么力量让这此能相激相容,是谁规范了美的第一条定律?
18
我无法解释人的存有、万物的存有从俐而来?
这是我的愚昧。
但我想解释人与万物之间“相对”的关系。换言之,我不认为“人”可以大言不惭自居主位,万物也不是永居客观存在之席。在人与万物之问,常有一种相对的、互动的关联,透过此一连续性、永无休止的运动,人从中“照见’相异于人类社群所激进出来的另一种形上流动,原始的美,自此涌生。
人具有眼、耳、鼻、舌、身各种知觉器官,但,眼能纳色,眼非颜色,是故,人对颜色、声音、香闻、软硬、轻重……的最初认知,是得之于自然的启发的。自然具颜色,人能纳色,此为相对存在;必至眼见、耳闻的关系发生之后,人以异于禽兽所具的(禽兽亦具,与人不同而已“意识”活动,记忆、保存、进而在人类生活中进行演绎,而建立另一套同质异相的审美活动,一套比而对自然更复杂的而对人的审美。
19
在她的婚宴上担任司仪,做一个穿针引线人。
酒香、佳肴、华尔兹舞曲、随时引爆的人量的笑声……仿佛不曾黏搭在我的农裳上。
归来,极夜了,路上行走看到夜空仍有游云及微星,我的炊喜与寂然一起袭来,却不打算与人分享。
20
为何要结婚?人。
我不知道婚姻的意义是什么?:想问当初“发明”婚姻制度的那个人,这剑底人道不人道?或者,对于这些所谓“人生必经阶段”我也负气使才起来,想做一名赌徒。
21
我说人生哪,如果赏过一回痛哭淋漓的风景,写一篇杜鹃啼血的文章,与一个赏心悦目的人错肩,也就够了。不要收藏美、钤印美,让美随风而逝,生命最清醉的时候,是将万里长江视为一匹白绢,裂帛。
22
夜半有旧人打电话来,黑暗中踢被而谈,好像闭户织梦的人,闻得叩门声,赶忙寻缝插针,抿发整衫开门。客来只为了道问天气好不顺不?客见不着我的无梦之梦,我倒见着那口赊米问粮的焖锅。也不戳破什么,提个话头问他,天气好不?饭不?就这样逐客了.
23
我的辛苦悄悄整肃了,他的辛苦方才起头。都跳过崖岸的人,怎能再叫头共甘苦?夜半一糟谈,也只能束于听他怨这深渊、怨那口夜涨袭的鱼龙。这人哪,把我的叮咛都听拧了,我还有哪一方援于可借?
只能陪他说一宿话,暂忘水潦之苦。但我早已走得远了,再叫头,只能一箭之遥,一盅茶功夫。
这人,我不说过了吗,我不吃隔夜的饭、不饮隔宿的茶;任凭饥着、渴着.
24
想唱忧伤的小调,雨夜花、白牡丹、月夜叹,..…从前的女子是否一面搽胭脂一而哼着?
青春漂褪的妇人,捍着煤炭画眉时,是不是也这般唱.
阮底青春像花一般水,
阮底旭来挽,花才甘愿开。
开在灶头,开在桌上,开在眠床间。
阮没花盘可以饲,撒在菜园作菜籽,
晴晴偷看花开未?
捡着炭枝画花样,
阮底青春还未b。
——戏作此曲,安个名字叫它《偷藏花》。
25
阮旭在驶计程,一程驶了义一程
早起出门,半暝三更才倒转。
叫阮煮饭欲煮儿斛?
若是煮多,会臭酸,
若讲煮少,骂我不晓顾三顿。
伊讲驶_午真艰苦,
也不替阮想,最苦的是伊某。
——戏作之二,叫“煮饭歌:
26
他问:“怎么办?”我也希望所有的答案都在我于上。想起那一个深夜,双于揪住铁窗条,对阒黑的夜空祷告:“天!不要让我阿爸死掉,用我的命去换!叫我残废、聋哑都可以,你让他不要再流血……”那时十二岁,想把窗条扭断却儿乎将臂膀拧折,那时人年轻,风过竹梢娑娑之声及井泉兀『『.尽的吟¨唱,都使我悲从中来;现在矢¨道,那就是无言苍天的答复了,生命怎么来怎么去,白有其平平安安的步伐,爱而不舍的人,只能相送。
争亲的百口未过,隔厝丽花产下她的第一个男婴。我当时恨这些,时间愈久愈忍不住捱到竹摇篮边觑他的睡脸,有时,充满渴切地抱抱他。现在,他也十一二岁了,生就一副朴实酣畅的眉目,见他笑,只觉得天
高地阔,他哭,好像天与地相互推诿一块糖吃。去年回乡,路过丽花家,贪挽含笑、玉兰花,正巧驶车卖米粉羹的小贩经过,每人一碗,与他蹲在江边勺食,闲搭儿句,他竟羞怯地跑开了,我故意喊:“阿文哥,你家有酱油莫?不够咸!”他也拿来了。那一口,我的心情极美。走了一个阳刚不阿的男子,来了个璞玉不凿的小童,这人世还是多情的。
“怎么办?’这一句话不知被问过多少回了?从束于无策到现在与人化偕走,能做的,只有一副不净不垢的心肠。若果事实兀可挽救,他真的必须遭此横逆,让我做他的眼、他的杖,走最后一段不厚不薄的路。
27
今天阅报,才知道梁实秋先生走了。没有太多的惊讶,八十六个寒暑,他已数尽于中该有的口子。在作为人的光阴里,他也尽情地吐哺心中的华彩,所有的心血写成书册留给活着的人参阅,轻盈地跨过生死的关隘。人世值得留恋,因为这儿有爱恋的人;死界值得向往,因为那儿也有爱恋的人。
28
昨晚睡中,两度醒来,一是楼上的人的顿足声,一是被蚂蚁咬醒。还有一种很细微的扑翅声,以为足鸟在卧室内理翼,这自然是寤寐中的错觉,睁开眼睛,昏黑中的白墙壁一无所有,猜想是夜出的小蟑螂贼吧!
醒时犹睡,睡时犹醒不是好事,睡中还贪看现世风景,尤其多心。
29
芦花都抽穗了,半壁黄槐开得热热闹闹的。梦见在稻田巡曳,近的活绿,远一点的开稻花,再远的,转成金黄,有一不知名女人正在刘稻,可是不见稻田缺空,还是完整如初。在梦中,我被稻浪淹没,一阵一阵的浪涛,我还跟人说:“看!这就是稻浪!”可是,我身旁没有人。
30
地摊上堆着各色石材,见到即生炊喜。黑胆石、虎眼石、玛瑙石、紫水晶、贝壳石、木化石、花豹石、砖红石、红点石、白纹石、泰来石……我一直问,他一直答。贩石的年轻人像个落拓文人,也帮人刻印,他拿起厚厚的一叠印谱,说:“都是我刻的,你想好字,来找我!”刻工倒不俗。
街头匆匆,偶尔见到这等朴朴素素换口饭的人,总足有叹,尤其这么一个怀才义不认为不遇的青年。
31
得空去某佛教文物中心浏览,我感到今日佛教被人叹为俗化并非无理。三十来坪的地方虽狭隘,慧心布置仍有可观的,可惜料理无方,经书与文物纷然无致,既不庄严亦不可亲。
现代人想回到文化的盛唐,实在渺若云端。
32
风穿树梢的声音,仿佛有人以簸扬谷,雨沥中疾行车过,义像以利剪划绸。
夜极静了,我的眼睛涩得睁不开,可是笔尖不肯停止,想写到寒蝉把冬天叫热为止。
33
逐渐才明白,在我心目中,文学是高于一切泱泱而立的。超越政治、经济,也超脱宗教、哲学、历史……它比时间更深沉,比空问更绵亘;比喜悦飞得更远,比痛苦更潜藏;它先人而生,后人而灭,人懂得掌握,它便存在,人遗忘之,它亦昂然白处。作为一个作者,只是去发现它、记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