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说“我们的事业”是一桩买卖,是因为它试图谋利——尽管用的是恐吓的伎俩,但是,它也很少从其“政府”行为中获取巨额利润。保护费的大部分都被用于再投资,以便继续维持其杀戮力。这些钱被用来买通律师、法官、警察、记者、政客和临时工,以及资助那些“不幸”入狱的黑手党成员。“我们的事业”花掉这些经费是为了树立一种被“黑手党研究者”称之为恐吓招牌的形象。黑手党的常用伎俩充分应用在市场的各个方面,像工程诈骗和烟草走私。一般情况而言,一个行业越是危险、暴力和有利可图——很明显的一个例子是毒品走私——渗入到那个行业的黑手党分子就越能因身后有完全可靠的恐吓后盾而受益。
之所以说“我们的事业”是一个排他性的黑社会,是由于该组织挑选成员时极为慎重,并为了维护成员利益而制定严格的规则来约束他们的行为。“我们的事业”对其成员最主要的要求是谨慎、服从、残酷无情。
这个组织的历史本身是吸引入的。但是黑手党的历史不仅仅是关于黑手党,或是“君子”的所作所为。在法尔科内和博尔塞利诺之前,还有无数人在与黑手党的斗争中失去了生命。本书中描述了其中一些人物的事迹,因为西西里人和从一开始起就反对黑手党的人与黑手党的斗争组成了黑手党的历史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黑手党的历史还涉及支持这一组织的人。他们支持黑手党的动机各不相同,有的是出于恐惧,有的在政治上愤世嫉俗,有的则是明目张胆的同谋。
即便是一部囊括了上述所有各个方面的黑手党历史,也还是会留下很多疑问。因为尽管很多意大利以外的人知道什么是黑手党,或者起码他们自以为知道,但是直到1992年西西里黑手党的全部真相才大白于天下,这却是令人困惑的。一个非法组织究竟为什么势力如此强大?为什么这么久之后人们才理解它的本质?一个解释是证据不足。黑手党之所以能够生存和兴旺是因为它不断恐吓目击证人,勾结贿赂警察和法庭。过去经常是这样,当局(之后是历史学家)只能无奈地对着尸体,猜测在这谋杀背后究竟暗藏着什么奇怪的逻辑。
这个问题相当地根深蒂固,事实上,黑手党已经渗透到意大利政府机关的心脏。最起码,意大利政府在过去一个世纪甚至更长的时间里对西西里黑手党完全熟视无睹。即便是偶尔有关黑手党的调查牵涉到了政府机关,这个调查也很快会被忘记。或者即便是被人们记住,也没有被很好地利用。意大利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抓住真相的机会,而这真相是法尔科内法官和博尔塞利诺用生命来证明的。黑手党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因此,如果有一些人企图用秘密行动的阴谋来掩盖真相的话,意大利对黑手党组织调查的屡次失败就比黑手党本身有更不可告人的故事。也因为这样,这本书除了是一部关于黑手党的历史之外,还是关于意大利如何在明摆着的真相面前一败涂地的历史。
在当代,证明意大利根深蒂固的黑手党问题仍旧不减当年的例子不胜枚举。本书在编写时,曾七任意大利总理的终身参议员朱利奥·安德莱奥蒂被控指使黑手党谋杀一名勒索他的记者(向警方告密的多玛索·布西达,曾经的“两个世界的老大”,是关键目击证人)。安德莱奥蒂已经向上诉法院提起上诉。另一个备受关注的黑手党案子和一名广告经纪人有关,这位经纪人就是传媒大亨、现任总理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他在1993年创立了意大利力量党。最近,黑手党的一名叛徒声称,为了达成某种协议,“我们的事业”和意大利力量党的高层之间有秘密会晤。这种指控遭到强烈否决,我们也不应该对这些个别的审判案例妄下论断,因为没有一件是盖棺定论了的。除了引起人们的愤慨之外,这些案例还提出了历史性的问题:意大利究竟是如何使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的?
布西达作证之后,第一批试图解答这些问题的历史学家很快有了不寻常的发现,这个发现使得为什么意大利过去没能正确理解黑手党本质的谜团更多了一层神秘。事实上,布西达远非第一个打破“缄默法则”的“君子”;即使他打破了缄默,人们也不会相信他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自打有黑手党之日起,就有了告密者。此外,从一开始黑手党就私下里和当权者——警察、法官、政客——有秘密对话。历史学家现在可以通过查找史料来偷听这些对话。这种偷听既令人着迷又令人觉得不安,因为它使人得知意大利政府和杀人犯之间有着多么错综复杂的关系。
即使在发现了这些早期告密者之后,还有一个很深刻的问题就是如何理解他们的供词;警方和法官从黑手党成立初期一直到法尔科内和博尔塞利诺的“大审判”之时,都在努力解决这个问题。对于有着无数原因撒谎的职业罪犯,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他们呢?黑手党告密者的证词通常都被认为不可靠而无法在法庭上或在历史书中使用。“君子”的证词,即使是他作出的忏悔词,也通常是令人费解的。事实上,“忏悔”一词是靠不住的,“君子”很少会真正悔悟。在整个组织的历史中,黑手党成员向政府招供大多是为了报复出卖他们或者曾经在争夺战中打败过他们的其他黑手党分子。招供是输家的最后一招。布西达输了,因此像其他告密者一样,他作出的证词在某些方面歪曲了事实。
然而布西达的证词还有更深刻的含义,他的证词不仅仅是对一系列事件的主观描述,而且还成为了解密黑手党证词的罗塞塔石碑〔※一块同时刻有古埃及象形文、阿拉伯草书以及古希腊文三种文本的玄武岩石碑,是解密古埃及文的钥匙。此处暗喻要解决一个谜题或困难事物的关键线索或工具。〕。布西达准确解释了“君子”的思维方式,因为他不仅列举出了黑手党遵守的奇怪规则,而且还解释了他们为什么常常打破规则。这位“两个世界的老大”自己仍然摆脱不了黑手党的规则,他一直拒绝承认自己是“背叛者”。布西达给法官和历史学家上的很重要的一课就是必须严肃对待黑手党的规则——但是严肃对待这些规则并不意味着这些规则总是能够得到遵守。
多玛索·布西达一直反复强调在“我们的事业”里所遵守的一个特殊规则就是懂得说真话的时机。多亏了布西达,我们现在才知道了真话对黑手党来说是极其珍贵而又危险之物。当一个“君子”加入西西里黑手党时,他的宣誓之一就是永远不欺骗其他“好汉”〔※最早对初入黑手党组织的成员的一个称呼。〕,而不管他们与自已是否同属于一个家族。从此之后,任何黑手党成员只要撒了谎他就会明白自己离“硫酸浴”〔※黑手党杀人后,会将尸体丢入硫酸溶解掉。〕不远了。与此同时,高明的谎言在“我们的事业”内部的权力争斗中成为一件有力的武器。最后,大多数黑手党成员都变成了急性偏执狂。正如布西达所言,“黑手党党徒永远活在被审判的恐慌之中——不是执法人员的审判,而是黑手党内部恶毒的诋毁。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有人在诽谤他们”。
在这种情形之下,所有的“君子”都具备守口如瓶的超常能力也就不足为奇了。在出庭提供同案犯的证据之前,布西达曾与一名黑手党成员在同一间监狱待了三年。这位狱友刚刚执行完谋杀布西达密友的任务——另外一名黑手党成员。在这三年中,两个仇家没交换过一句恶言恶语,甚至还在一起吃了圣诞晚餐。布西达知道他的狱友已经被“我们的事业”判处死刑,但是不知道这位狱友自己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刑满释放那天,这位狱友就被暗杀了。
“君子”不会跟任何不知情者透露任何消息。他们之间的交流往往是通过密码、暗示、只言片语、眼神和沉默完成的。在黑手党内部,谁也不多说不必要的废话,谁也不会说出内心的疑惑。法尔科内法官注意到,“对标识、手势、口信和沉默的解码是黑手党成员的主要活动”。布西达尤其善于描述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的感受:
在“我们的事业”里,你有义务说实话,但同时又有很大的保留。而这些保留的、没有说出来的事情就像永远无法解除的咒语一样支配着所有的黑手党成员。它把所有的关系交得畸形、荒唐。
同样由于他们都不愿意开诚布公,每次黑手党党徒之间相互交谈的时候,他们讲的每句话都不是闲聊。例如,如果黑手党A对黑手党B说他杀了企业家X,或政客Y在黑手党组织的黑名单上,他说的有可能是真的;如果不是,那么这就是一种策略,这谎言的重要性绝不亚于真相本身。于是,从布西达开始,黑手党已经不再被一律视为完全不可信赖的证人。不管他们是否“悔悟”,如今破解黑手党的证词就是区分真相和高明的谎言,并寻找其他证据来证实这一区分。这对撰写黑手党的历史意义十分重大。撰写黑手党的历史需要从各个渠道获取信息——警方文件、政府调查、新闻报道、回忆录以及黑手党党徒的供词等等。但是不管这些文件直接再现了黑手党党徒之间的对话还是只留下了他们远去的足迹,这些文件上都染有斑斑血迹,记载了黑手党内部生活中所耍过的那些可怕的“说出真相”的游戏。
既然任何历史中都必然会包含不确定的成分,更何况这是一部大胆尝试撰写西西里黑手党邪恶世界的历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