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华的马西莫歌剧院跟踪他的目标,而这时台上正在演出《乡村骑士》,教父迈克尔·科莱奥内的儿子在里面扮演男高音图里杜这一角色。电影最后,间奏曲再次响起,阿尔·帕西诺饰演的已是老态龙钟的黑手党头目在音乐声中孤独地死去。
不为人们所熟知的是,《乡村骑士》的故事只不过是一个关于西西里岛和黑手党慰藉性的神话。将近一个半世纪以来,这个神话一直和官方对于西西里岛黑手党的观念相近,认为黑手党并不是一个组织,而是一种深深扎根于每个西西里人的个性中的一种目中无人的傲慢态度和荣誉感。《乡村骑士》反对那种认为黑手党在历史上确有其存在的观点。现在要讲述黑手党的历史,不可能不考虑到这个神话的影响力。
第二件事则把我们带到从机场通向巴勒莫的一条道路上方的一座小山上。那是1992年5月23日将近下午6点的时候,乔瓦尼·布鲁斯卡,一个留着络腮胡子、又矮又壮的“君子”〔※黑手党称其正式成员为“君子”。〕正在通往小镇卡帕奇的岔路前的一段高速公路上守着。在那个地方,他的人已经用滑板把13桶装了将近400千克的炸药塞进一个排水管道。
在布鲁斯卡身后十几米,另一个黑手党一边抽着烟一边打手机。他突然挂断了电话,身子往前凑到架在凳子上的望远镜跟前观察情况。当他看见由三辆车组成的护卫队驶过来时,他轻声说道:“快点!”看着车辆还是很缓慢,他又催促道:“快点啊!”
布鲁斯卡已经注意到护卫队行驶得异常缓慢,他所等待的那短暂的几秒钟似乎显得很漫长。车辆已经穿过那台他放在路边作为标记的冰箱,他还迟迟没有动手。直到第三声近似惊慌的“快点!”从他身后传来,他才按下引爆电钮。
传来一连串沉闷的爆炸声。随着一声巨响,沥青碎石路面爆破,驶在最前面的那辆车被炸飞了,摔落在六七十米开外的一片橄榄林里;中间那辆白色防弹菲亚特克罗玛的引擎同样也被炸飞,整辆车被炸得四分五裂,散落的碎片纷纷落在深凹的弹坑里;最后的一辆虽然受到破坏但车身仍然保持完整。
爆炸的受害者是反黑手党的代表人物——乔瓦尼·法尔科内法官和他的妻子(他们乘坐的是那辆白色菲亚特)以及三名警卫(坐在最前面的那辆车里)。通过谋杀被视为反黑手党“头号人物”的法尔科内,西西里黑手党除掉了他们最危险的敌人。
卡帕奇爆炸事件使意大利陷入停顿状态。大多数人仍清楚地记得刚听说这一消息时当时的感受。几位公众人物随后公然声称他们以自己是意大利人为耻。一些人认为,卡帕奇悲剧最大程度地表现了黑手党人的傲慢与至高无上的权力。然而这一袭击事件也标志着《乡村骑士》神话的灭亡;关于黑手党的官方观点现在彻底破产。第一部关于黑手党的可靠的历史记录写于卡帕奇爆炸事件之后也绝非巧合。
《乡村骑士》讲述的三角恋故事在粗暴的马车夫阿尔菲奥拒绝年轻的士兵图里杜给他的一杯酒时达到高潮。虽然什么都没有明说,但是两个人都很清楚这个冲突意味着他们之间将会有一场殊死搏斗,因为阿尔菲奥已经得知图里杜对他的妻子图谋不轨。他们的这次短暂交手体现了最原始的价值体系,两人都认识到荣誉受到侵犯,他们有权利复仇,而决斗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依照传统决斗风俗,两人互相拥抱,图里杜用牙咬了一下阿尔菲奥的右耳,表示接受挑战。图里杜含泪和母亲吻别后,来到附近的果园和阿尔菲奥决斗。突然,远处传来一个妇女的尖叫声:“图里杜被杀死了!”在农民们惊恐的哭声中,幕布落下。
马斯卡尼是托斯卡纳〔※意大利的一个行政区。〕人,虽然他将《乡村骑士》的故事搬上了歌剧舞台,但他本人从未去过西西里岛。彩排的时候,男高音改了他开场的歌词,因为几位歌词作者都来自马斯卡尼的家乡,他们写出来的歌词唱不出西西里岛的感觉。但这一点并不是很重要。西西里——或者至少是它的某种形象——在1890年代表着一种时尚。罗马柯斯坦齐剧院的观众期待和看到的是杂志插图所包装出来的一个风景如画的小岛:一座阳光明媚、激情四射、散发出浓郁异国风情的小岛。岛上居住着的农民皮肤黝黑,喜欢思考。
1890年,黑手党已经发展成为一个残忍、复杂的犯罪组织,有着强大的政治背景,势力远及国外。在西西里首府巴勒莫,当地的政客都热衷于参与银行和股票骗局,窃取分给地方政府的城市更新基金;而在这些人中就有黑手党。但是人们对黑手党广为流传的印象却是完全不同的。马斯卡尼的观众肯定已经把图里杜,特别是马车夫阿尔菲奥——尽管他们的故事很有乡村气息、很感伤——不只是看作典型的西西里人,而是典型的黑手党。因为“黑手党”一词通常不是用来指某个组织,而是用来指一种据说西西里人天生就带有的狂乱的激情与“阿拉伯”式的傲慢相夹杂的复杂情感。在大多数人看来,“黑手党”是一种原始的荣誉感,是西西里落后的乡下人所遵守的一种最基本的骑士准则。
这也并不只是盛传于傲慢自大的意大利北方人中的一种误解。马斯卡尼的歌剧成功演出七年之后,西西里一位社会学家阿尔弗雷多·尼切弗罗写了《当代野蛮的意大利》一书,对意大利南部“落后种族”进行了一番研究。尼切弗罗对具有骑士风度的西西里人的心理添加了一层贬义色彩:“西西里人……在血液里永远流淌着一种反叛精神和强烈的自我意识——简言之,他们就是黑手党。”尼切弗罗、《乡间骑士》以及当时意大利的主流文化系统地混淆了西西里人与黑手党之间的区别。从那时起,一代又一代的观察家,不管是西西里人、意大利人还是外国人都犯了同样的错误,他们将黑手党与20世纪60年代的一位英国游记作家称之为“西西里潜意识”中的“原始心态”之间的清晰界限模糊了。
西西里文化长久以来一直和黑手党特性混淆不清,而这种混淆对有组织犯罪是有利的。人们认为黑手党这种有组织犯罪并不存在,这对黑手党这种违法组织无疑是一种极大的帮助。有人争论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秘密犯罪组织”;“那只不过是那些不理解西西里人思维方式的人们想象出来的一种阴谋论”。无数作家也反复谈论着这个错误的观点:几个世纪以来的外来入侵使得西西里人对外来人很有戒心,所以他们更倾向于自己内部解决纷争而不是诉诸警方或法庭。
模糊黑手党和西西里人之间的界限还会使针对暴徒所采取的法律措施变得徒劳无功。既然所谓的原始西西里人心态是罪恶之源,那么如何能只起诉黑手党而不把整个岛的人都送上被告席呢?正如意大利谚语所说,“如果每个人都有罪,那么大家也就都无罪了”。毕竟,法不责众嘛。
黑手党成功宣扬这种错误观念长达一个半世纪之久,而他们要达到的最阴险的效果就是制造混乱。其造成的结果是,现在黑手党是否存在还不过是一种怀疑、一种假设和一家之言——令人吃惊的是,这种观念一直延续到现在。写一部有关“黑手党心态”历史的想法自然就显得毫无意义,根本就不值得去尝试。
迄今为止,乡间骑士的神话终于烟消云散了,而这要归功于法尔科内和他的同事们。卡帕奇爆炸事件发生于20世纪80年代。随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近1000人被谋杀——其中包括“君子”、他们的亲戚朋友、警察以及无辜的路人。这些人或是当街饮弹而亡,或是被带到隐蔽的地方绞死;他们的尸体被硫酸溶解掉,掩埋到混凝土里,丢进海里,或者是被剁碎喂了猪。这是历史上最血腥的黑手党冲突,但这并不是战争,这是一场斩草除根的运动。这些作恶之人是以科莱奥内黑手党为领导核心的一帮黑手党成员组成的联盟。他们利用地下敢死队对敌人穷追猛打,目的是建立对整个西西里岛黑手党的独裁统治。
大屠杀中的受害人有多玛索·布西达的两个儿子、一个兄弟、一个侄子、一个妹夫和一个女婿。布西达是个社会关系很硬的黑手党分子,因对大西洋两边都有兴趣,报纸上称他为“两个世界的老大”。当科莱奥内家族发起攻击的时候,两个世界对他来说都变得不安全了。布西达在巴西被捕。被引渡回意大利时,他企图吞掉一直随身携带的马钱子碱〔※别名士的宁,是一种毒药,吸入、摄入或经皮肤吸收后可以致死。〕,但却自杀未遂。布西达17岁就加入了黑手党。等他身体康复之后,他决定把他所知道的关于这个秘密组织的一切都说出来。而这一切他只想对一个人说,这个人就是法官乔瓦尼·法尔科内。
法尔科内来自巴勒莫中心拉卡尔萨区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从小就很聪明。他曾说,他从小时候起就嗅到了黑手党的味道。他曾在当地天主教青年俱乐部和多玛索·斯巴达罗打桌球,这个人后来成为臭名昭著的黑手党分子,还贩卖海洛因。法尔科内的家人将其与这些坏影响隔绝开来,给他灌输责任感、宗教使命以及爱国主义思想。
法尔科内早年在破产法庭做调查官,从而练就了调查不明财务记录的本领。他的这种本领成为后来人们所知道的调查黑手党时所采用的“法尔科内方法“的必备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