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声音,似乎有人想用高温炉将铁球烧毁。
不,不是,不是的,海鸥们异口同声地说,竟如希腊戏剧里的合唱团一般。
是电话,我恍然大悟。
海鸥们已无影无踪,没有任何回声。海鸥们为什么无影无踪了呢?
我伸手拿起枕边的电话筒,说了声“喂”。但只听得“嘟”的一声便再无声息,却转而从另一空间发出一连串响声——“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是门铃!有人按门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门铃。”我出声说道。
但海鸥们已不复见,全然不闻一声“正确”的回应。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我披上睡衣,到门口一声没问地打开门。服务台女孩儿迅速闪身进来,关上门。
后脑壳被灰猿敲击的部位仍在作痛。这个狠家伙,何必用那么大的劲,弄得我觉得似乎整个脑袋都凹陷了进去。
女孩儿看看我的睡衣,又看看我的脸,蹙起眉头。
“为什么下午3点钟睡觉?”她问。
“下午3点,”我重复一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呢?”我自己问自己。
“几点睡的,到底?”
我开始想,努力想,但仍是想不起来。
“算啦,别想了。”她失望似的说。然后坐在沙发上,用手轻轻碰一下眼镜框,仔仔细细地审视我的脸,“我说,你这脸怎么这副德行!”
“噢,想必不怎么漂亮。”我说。
“气色难看,还浮肿。莫不是发烧?不要紧吧?”
“没关系。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别担心,原本身体就好。”我说,“你现在休息?”
“嗯。”她说,“来看一眼你的脸,挺有兴趣的。不过要是打扰,我可这就出去。”
“打扰什么。”说着,我坐在床上,“困得要死,但谈不上打扰。”
“也不胡来?”
“不胡来。”
“人人嘴上都那么说,你可是真的规规矩矩?”
“人人也许都那么做,但我不做。”我说。
她略一沉吟,像是确认思考结果似的用手指轻轻按一下太阳穴,“或许,我也觉得你是和别人有点不一样。”她说。
“况且现在太困,也做不成别的。”我加上一句。
她站起身,脱去天蓝色坎肩,仍像昨天那样搭在椅背上。但这回她没来我身边,而走到窗前立定,一动不动地望着灰色的天宇。我猜想这大概是因为我只穿一件睡袍,脸上德行又不好的缘故。但这没有办法,我毕竟有我的具体情况。我活着的目的并非为了向别人出示一张好看的脸。
“我说,”我开口道,“上次我也说来着,你我之间,总好像有一种息息相通之处,尽管微乎其微。”
“当真?”她不动声色地说,接着大约沉默了30秒钟,补上一句,“举例说?”
“举例说——”我重复道,但大脑的运转已完全停止,什么也想不起来,哪怕只言片语也搜刮不出。况且那不过是我偶然的感觉——觉得这女孩儿同我之间有某种尽管细微然而相通的地方。至于举例说、比方说,则无从谈起。不过一觉之念罢了。
“举不上来。”我说,“有好多好多事情需要进一步归纳,需要阶段性思考、总结、确认。”
“真有你的。”她对着窗口说。那语气,虽无挖苦的含义,但也算不得欣赏。平平淡淡,不偏不倚。
我缩回床,背靠床头注视她的背影。全然不见皱纹的雪白衬衫,藏青色的紧身西装裙,套一层长统丝袜的苗条匀称的双腿。她也被染成灰色,仿佛一张旧照片里的人物像。这光景看起来委实令人心旷神怡。我觉得自己正在同什么一触即合。我甚至有些勃起。这并不坏,灰色的天宇,午后3时,勃起。
我对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许久。她回头看我时,我仍然没把视线移开。
“怎么这样盯着人家不放?”
“嫉妒游泳学校。”我说。
她略一歪头,微微笑道:“怪人!”
“怪并不怪,”我说,“只是头脑有些混乱,需要清理思路。”
她走到我旁边,手放在我额头上。
“嗯,不像是有烧。”她说,“好好睡吧,做个美梦。”
我真希望她一直呆在这里,我睡觉时她一直呆在身旁,但这只是一厢情愿。所以我什么也没说,默默看着她穿上天蓝色外套走出房间。她刚一离开,灰猿便手握大锤随后闯进,我本来想说“不要紧,我可以睡了,不用再费那样的麻烦”,但就是开不了口。于是又迎来重重一击。“25的下一位数?”——有人问。“71。”——我回答。“睡了。”——灰猿说。那还用说,我想,受到那般沉重的打击,岂有不睡之理!准确说来是昏睡,旋即,黑暗四面压来。
13
连接点,我想。
那是晚间9点钟,我一个人吃晚饭的时候,晚上8点,我从酣睡中醒来,是突然醒来的,同入睡时一样。不存在睡眠与觉醒的中间地带。睁开眼时,已经处于觉醒的中枢。我感到大脑的活动已彻底恢复正常,被灰猿敲击的后脑壳也不再疼痛。身体全无疲劳之感,寒意也一扫而光。所有一切都可以历历在目。食欲也上来了——莫如说饥不可耐。于是我走进宾馆旁边那家我第一天晚上去过的饮食店,喝酒,吃了好几样下酒菜:烧鱼、炖菜、螃蟹、马铃薯等,不一而足。店里仍像上次那样拥挤,那样嘈杂。各种烟、各种气味四下弥漫。每一个人都在大声吼叫。
需要清理,我想。
连接点?我在这混沌状态中自我询问,并且轻声说出口来,我在寻求,羊男在连接。
我无法充分理解其中的具体含意。这一说法太富于比喻性了,也许只有用比喻手法才能表述出来。为什么呢?因为羊男不可能故意用这种比喻手法捉弄我并引以为乐。想必他只有用这一字眼才足以表述他的意思,他只能向我示以这种形式。
他说,我通过羊男的世界——通过他的配电盘——同各种人各种事连接起来,而且连接方式正在发生混乱。因为我不能准确地寻求,以致连接功能无法正常发挥。
我一边喝酒,一边久久盯视眼前的烟灰缸。
那么喜喜怎么样了呢?我在梦中曾感到过她的存在,是她把我叫到这里来的。她曾经寻求我,椎其如此我才来到海豚宾馆。然而她的声音再也不能传到我的耳边。呼叫已经中断,无线发报机的插头已被拔掉。
为什么各种情况变得如此模糊不清呢?
因为连接发生了混乱。也许,我必须明确我自己是在寻求什么,然后借助羊男的力量逐一连接妥当。即使情况再模糊不清,也只能咬紧牙关加以整理:解开、接合。我必须使之恢复原状。
到底从哪里开始好呢?哪里都没有抓手。我趴在一堵高高的墙壁上。周围壁面犹如镜子一般光滑,我无法向任何一处伸手,没有东西可抓,一筹莫展。
我喝了好几瓶酒,付罢款,走到外面。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空中翩然落下。虽然还算不上地道的大雪,但街上的音响因之听起来已不同平日。为了醒酒,我决定绕着附近一带行走一圈。从哪里开始好呢?我边走边看自己的脚。不成,我不晓得自己在寻求什么,不晓得前进的方向。我已经生锈,锈得动弹不得。如此只身独处,必须逐渐失去自己,我觉得。罢了罢了,现在从哪里开始好呢?总之必须从某处开始才行。服务台那个女孩儿如何?我对她怀有好感,她和我之间隐约有一种心心相印之处。而且若我有意,同她睡觉也有可能。但那又能怎么样呢?从那里可以去哪里呢?估计哪里也去不成,而落得更加失去自己的下场。因为我尚未把握自己寻求的目标。只要我处于这种状态,必然如以前的妻子所说的那样——伤害各种各样同我交往的人。
我在这附近转罢一圈,开始转第二圈。雪静悄悄地下个不停。雪花落在外套上,略一踌躇,随即消失了。我边走边清理脑袋。人们在夜色里吐着白气从我身旁走过。脸冻得有些痛。但我仍像时针一样绕着这一带继续行走,继续思考。妻子的话如同咒语一样粘在我头脑里不走。不过事实也是这样,她并非胡言乱语。如此下去,我难免永远刺激、永远伤害同我往来的人。
“回到月亮上去,你。”说罢,我的女友便一去不回,不,不是去,而是回归,回归到现实这一伟大的世界中去。
于是我想到喜喜。她本来可以成为第一个抓手,然而她的呼叫声已经中断,杳如烟消云散。
从哪里开始好呢?
我闭目合眼,寻求答案。但头脑空空如也,既无羊男,又无鸥群,甚至灰猿也没有,空空荡荡。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形影相吊,没有谁回答我。我将在房里衰老,干瘪,心力交瘁。我已再不能跳舞,一片凄凉光景。
站名怎么也辨认不清。
数据不足,不能回答,请按取消键。
但答案第二天下午从天而降,仍像往日那样毫无任何预兆,突如其来,犹如灰猿的一击。
14
奇妙的是——或许不那么奇妙——这天晚间12点,我一上床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已是早晨8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