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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树 | 分类:奇幻 | 字数:6.5万字

第17章

书名:舞!舞!舞!/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树 字数:3.3千字 更新时间:12-13 19:22

那里也有我那位当电影演员的老同学。而且她也对他痴情得不可收拾。每次他纠正右手做自由式游泳时的伸展姿势,她都用痴迷的眼神看着我的朋友。夜晚便也钻到他床上去。我伤心,甚至很受打击。我觉得她不该这样,她对他还丝毫谈不上了解。他仅仅风度优雅,对人亲切而已。可能对你甜言蜜语,使你进入极乐园地,但终究只是亲切,只是云雨前的爱抚。

走廊向右拐。

如她所言。但在我脑海里,她仍在和我的同学睡觉。他轻手轻脚地脱去她的衣服,对她身体的每一部位都赞不绝口,那也并非溢美之词。乖乖,这家伙真有两手。但转而又气愤起来:阴差阳错!

走廊向右拐。

我继续手扶墙壁,向右拐弯。远处现出小小的光亮,若明若暗,犹如透过好几层窗纱泄露出来的微光。

如她所言。

我的同学开始百般温存地吻她的裸体。从脖颈到乳房,缓缓而下。镜头照着他的脸和她的背。随即镜头一转,推出她的脸,然而不是她,不是海豚宾馆服务台的那个女孩儿。而是喜喜的脸,是过去同我一起住海豚宾馆、有一对绝妙耳轮的高级妓女喜喜,是从我的生活中默然消逝的喜喜。我的同学在同喜喜睡觉。这是电影中一个实实在在的画面,剪接也十分得当,甚至无懈可击——说是平庸也未尝不可。两人在公寓房间里相抱而卧。光线从百叶窗泻入。喜喜。那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时空混乱。

时空混乱。

我朝着光亮前进。刚一迈步,脑海中的图像倏然消失。

淡没。

我在无声无息的黑暗中扶壁前行。我决意什么也不再想,想也无济于事,无非把时间拉长罢了。我摈除一切思虑,全神贯注地向前移动脚步,小心翼翼,踏踏实实。光亮隐约映照四周,但还不至于看清是何场所。只见有一扇门,未曾见过的门。不错,如她所言。木制的门,门上有号码牌。但数字无法辨认,光线太弱,牌又脏污。总之这里不是海豚宾馆。海豚宾馆不会有如此古旧的门,而且空气的质量也不同。这是一股什么气味呢?简直同废纸堆的味道无异。光亮不时地晃摇,估计是烛光。

我站在门前,对着那光亮相看半天。

接着又想回服务台那女孩儿身上。我蓦地后悔起来:当时索性同她睡了或许更好。难道我还能重返那个现实中去吗?还能够同那个女孩儿约会一次吗?想至这里,我不由对现实世界以至游泳学校感到嫉妒。准确说来也许不是嫉妒,而是被扩大被扭曲了的后悔之念。而从表面看来却同嫉妒无异,至少我在这黑暗中是这样感觉的。罢了罢了,我怎么会在这等场所产生妒意呢?我已经好久不知嫉妒为何物了。我是几乎不具有嫉妒情感的人,我只关注我自己,谈不上所谓嫉妒。然而现在却腾起一股意想不到的强烈妒意,而且是对游泳学校。

傻瓜!有哪个人会嫉妒游泳学校呢?闻所未闻。

我咽了口唾液,声音居然大得犹如铁棍敲击油桶。其实充其量不过咽口唾液而已。

声音发出奇妙的回响,如她所言。对了,我得敲门,敲门。于是我敲了敲——毅然决然地、微乎其微地,细微得生怕里边听见。不料发出的声音却极其巨大,且如死本身那样滞重、那样冷峻。

我屏息静等。

沉默。同她那时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或许5秒,或许1分。时间在黑暗中也不循规蹈矩,或摇摆,或延长,或凝缩。我本身也在黑暗中摇摆、延长、凝缩。随着时间的变形,我本身也在变形,活像哈哈镜照出来的。

随后,传来了那声音——加重了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衣服相摩擦的声音。有什么从地上站立起来。脚步响。朝这边缓缓接近。“嚓——嚓——”拖鞋拖地般的声响。有什么走来,“但不是人”她说过。如她所言。确不是人的脚步声,是别的什么,现实中不存在的什么——然而这里存在。

我没有逃跑,只觉得汗流浃背。奇怪的是随着那足音的逼近,恐怖感反而减弱下来。不要紧,我想。并且可以清楚地感到这不是邪恶之物。无须害怕,只管见机行事,不足为惧。于是我沉浸在温暖的漩涡中。我紧紧地握住门的把手,闭目、敛气。不要紧,不用怕。黑暗中我听到巨大的心音,那是我自己的心音。我被包容在自己的心音之中。我自言自语:何足惧哉!无非相连而已。

脚步声停止了。那个就在我身旁,且看着我。我闭目合眼。相连,我想。我同所有的场所相连——尼罗河畔,喜喜,海豚宾馆,过去的摇摆舞曲,浑身涂遍香料的努比亚女官,定时器“咔咔”作响的定时炸弹,昔日的光亮,昔日的音响,昔日的语声,一切的一切。

“等着你哩!”那个说话了,“一直等着你,进来吧。”

不睁眼我也知道是谁。

是羊男。

11

我们隔着小小的旧茶几交谈起来。小茶几呈圆形,上面只放有一支蜡烛,立在一枚没有任何图案的粗糙的碟子上。如果说房间还有家具,也不过如此了。椅子也没有,我们只好以书代椅,坐在地板的书堆上。

这是羊男的房间,细细长长。墙壁和天花板的格调同旧海豚宾馆略略相似,但细看之下,则全然不同。尽头处开一窗口,但内侧钉着木板。木板钉上至今,大概经历了很多年月,板缝里积满灰尘,钉头早已生锈。此外别无长物。没有电灯,没有地毯,没有浴室,没有床。想必他裹着羊皮席地而睡。地板上留一道仅可供一人通过的空间,其余全都堆满了旧书旧报旧资料剪辑。而且其颜色全部成了茶色,有的被虫蛀得一塌糊涂,有的七零八落。我大致扫了一眼,全是有关北海道绵羊史方面的。估计是把旧海豚宾馆里的资料一古脑儿集中到了这里。旧海豚宾馆有个资料室模样的房间,里面尽是关于羊的资料,由馆主人的父亲管理。他们流落何处去了呢?

羊男隔着闪动不已的烛光打量我的脸。他那巨幅身影在污迹斑驳的墙壁上摇摇晃晃,那是被放大了的身影。

“好几年没见面了。”他从面罩里看着我说,“可你还没变。莫非瘦了点?”

“是吧,大概瘦了点。”我说。

“外面世界情况怎么样?没发生不寻常的事?在这里呆久了,搞不清外面出了什么事。”他说。

我盘起腿,摇摇头说:“一如往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顶多世道多少复杂一点罢了,还有就是事物的发展速度有点加快。其他大同小异,没有特别变化。”

羊男点点头:“那么说,下次战争还没有开始啰?”

至于羊男思想中的“上次战争”到底意味着哪一场战争自是不得而知,但我还是摇一下头,“还没有,”我说,“还没有开始。”

“但不久还是会开始的。”他一边搓着戴手套的双手,一边用没有抑扬起伏的平板语调说道:“要当心。如果你不想被杀掉,那就当心为好。战争这玩艺儿笃定有的,任何时候都有,不会没有。看起来没有也一定有。人这种东西,骨子里就是喜欢互相残杀,并且要一直相互杀到再也杀不动的时候。杀不动时休息一小会儿,之后再互相杀。这是规律。谁都信任不得,这点一成未变。所以无可奈何。如果你对这些已经生厌,那就只能逃往别的世界。”

他身上的羊皮比以前多少显得脏些,毛也变得一缕一条,整个腻乎乎的,脸上的黑色面罩也比我记忆中的破旧寒伧得多,好像临时粗制滥造的假面具。不过那也许是这地穴般潮湿的房间和似有若无的微弱灯光映衬的缘故。况且记忆这东西一般都是不准确甚至偏颇的。问题是不仅衣着,羊男本人看上去也比过去疲倦。我觉得4年时间已使他变得苍老憔悴,身体整整缩小一圈。他不时喟然长叹,且叹声奇妙,有些刺耳,“咕嘟咕嘟”的,就像有什么东西塞在气管里,听起来叫人不大舒坦。

“以为你早会来的,”羊男看着我的脸说,“一直在等你。上次有个人来,以为是你,结果不是。肯定是谁走错路了。奇怪,别人就是走错路也不至于错到这里。也罢,反正我以为你会更早些来的。”

我耸了耸肩:“我以为我早晚要来这里,也不能不来。但就是迟迟下不了决心。我做了好多好多的梦,梦见海豚宾馆,经常梦见。但下决心来这里,却是想了很长时间。”

“是想忘了这里?”

“半途而废。”我老实招供,看了看自己那双摇曳烛光中的手。我有些纳闷,大概是哪里有风进来。“我本来想把大凡可能忘掉的忘个一干二净,斩断和这里的一切联系,但终究半途而废。”

“因为你死去的朋友的关系?”

“嗯,我想是他造成的。”

“可归根结底,你还是来了。”羊男说。

“是啊,归根结底我还是回来了。”我说,“我不可能忘掉这个地方。刚开始忘,便必定有什么让我重新记起。或许这里对我是特殊场所吧。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反正我觉得自已被包含在这里。这具体意味着什么我不清楚,但我是真真切切这样感觉到的。在梦里我感到有人在这里为我流泪,并且寻求我。所以我才最后下定来这里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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