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幽幽地望着墙垣上被微风扬起的浮尘:“也许会,也许不会,”他停了一下,“假若你将来名闻天下,我会知道你在哪里。”
诸葛亮的眼角酸得撑不住,老人没说过自己的姓名,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又为什么留在这里,他和老人也从没有确认师生之名,可他早把老人当作了老师。这四年来,明面上是一老一少整日玩乐游戏,诸葛亮心里却知道这是老人在以玩为教,老人从不明说他是教习诸葛亮,其实他已把诸子流派、各家学说尽数传道授业。
其实诸葛亮有很多话想说,那些话里有感激有欢乐有疑问有期望,可最后他什么也说不出,他成了不能组织语言的傻子。
“老先生,我走了。”他转过身,大口地呼吸着祠堂里被灰蒙住的空气,一阵难受的压迫感让他胸口很闷,他终于逼着自己说出他以为很狂傲的话,“我会让你知道我在哪里。”最后一个字被眼泪打湿了,他跑出了门。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不到夜黑灯明,月亮却升了起来,像一张极白的胡饼,在冰水里放得太久,浸得发了胀。
少年在阳都安静的街道上奔跑,他看见纯净如水的晚照在身后散成了雾,春天的飞鸟轻捷地掠过天空,轻烟般不易捕捉。谁家院墙伸出两树桃梨,花蕊间扑着三两只蜜蜂,墙里的秋千索扯住落了单的一阵风,荡出了令人耳热心跳的笑声。
他捏着那枚棋子直到汗湿,想自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再也看不见阳都的晚照,不能去沂水里摸鱼游泳,听不见隔壁女孩半夜时分唱的那首让他心旌摇荡的曲儿。扬州是什么样,他不知道,他听说那里毗邻长江,江河湖海密如网络,女人的皮肤白嫩如豆腐,说话的声儿也软糯轻悦,可那只是另一个世界的美丽,扬州再好,也不是自己的乐土。
他站住了,头顶的一爿天在缓缓地移动。阳都的天空并不广阔,却足够亲切,像母亲的胸怀。
角门“吱嘎”一声开了,女孩儿似春暖时生长的一簇花,泼辣辣地盛开了,既鲜活又水润。
诸葛亮吓了一大跳,做贼似的向旁边闪开一步。
“你躲什么呢?”女孩儿“咯吱咯吱”笑起来。
诸葛亮认出来了:“是你啊!”
小螺捂着嘴只是笑:“你当是谁呢,你怎么在这里?”
诸葛亮嘀咕似的说:“我回家……”
小螺点头:“我说呢,怎么跑得飞一样。”她见诸葛亮困惑,解释道,“我刚在院墙上看见的。”她像是窥破了谁的秘密,极为得意,又笑了起来。
“你别总笑。”诸葛亮被她笑得不好意思,脸上烧了块炭,红红的灼得他不敢抬头,他忽而难过起来,伤感地说:“我要离开阳都了。”
小螺没有体会过来:“你要去哪里?”
“去扬州,”诸葛亮说,他又补充道,“以后说不定不回来了。”
小螺怔愣着:“不回来……”
诸葛亮正要说话,却听见有人远远地喊他的名字,恍惚是冯安,他方才察觉天色已向黑:“啊呀,家里人唤我,我先走了!”
小螺还在发呆,待得回过神来时,诸葛亮已经走远了,她跺跺足:“走这么急!”
她刚追出去两步,汹涌奔来的黑暗便阻住了她,她不得已遗憾地叹了几口气。她本来想告诉诸葛亮,她也要离开阳都去南方投亲,可话还未出口,诸葛亮竟就没了踪影,她捏着手指,沮丧地蹙起了眉头,很久都不舍得归家。
第十章 避刀兵,诸葛亮离乡赴扬州
徐州牧陶谦被逼上了绝路。
三个时辰前,他收到一份边境战报,兖州牧曹操再领大军,向徐州浩浩荡荡杀奔而来。这一次曹操尽起精锐,兖州大本营只留少量兵力镇守,他势必要倾其全力克定徐州。
两次征讨前后间隔不到三个月,徐州自经上一次血洗,已是重病垂危的半死人,元气尚未恢复,而今再罹刀兵,那真是雪上加霜,更何况是曹操的虎狼之师青州军。率领徐州军抗击也未尝不可,可徐州军都被青州军打怕了,听说青州军席卷重来,军心便垮下去一大半,别说持兵对阵,临敌倒戈也未可知。
陶谦急得像被甩在悬崖边,头顶上悬着即将滚落的巨石,身下是幽暗可怖的万丈深渊,他死死地抓住最后救命的一根藤蔓,便是那藤蔓也在一点点挪位,不知道何时断裂开,到那时他陶谦真要万劫不复。
陶谦紧急召集府中僚属,又把几个郡太守也招来,十来个人聚集在徐州牧官署商讨对策。
“诸公,”陶谦忡忡地说,白苍苍的须发颤抖着,数月之间,满头灰发竟白了一多半,“曹操再犯本州,诸公有何高见?”
众人无言,或者大眼对小眼,或者顾左右而装耳聋,或者冥神苦思却始终没有一字出口。
僚属们的窝囊无能让陶谦几乎想咆哮,他不是好涵养的道德君子,他任州牧的几年里,虽是让徐州百姓安居乐业,民生欣欣,却和州郡僚属的关系极劣,有些郡太守还公开反对他,两下里如斗鸡过招,彼此不相容纳。
陶谦看着浑噩不成气候的僚属们,心里一边恼恨着一边猜忌着,这寂然无声的景象让他不得不生出怀疑,僚属们的不作为也许是别有所图,也许他们是盼着自己倒台,私下里早和曹操勾搭成奸,等着将来他陶谦合门被曹操屠戮。这帮见风使舵的小人赶着去谄媚新主人,自然可以在新君的碗里分一杯羹。
“明公,”一个容长脸的年轻人开口了,那是陈登,“可以求援。”
陶谦望向他:“向谁求援?”
陈登哑巴了,他犹犹豫豫地说:“袁公路,或者袁本初。”
陶谦叹道:“袁公路反复之人,淮南毗邻徐州,袁公路早怀觊觎之心,倘或求援淮南,岂非请狼入室。袁本初更不合适,他和曹操两厢连和,怎会为一陶谦而罪盟友。”
“我却有一人举荐,不知明公可否采纳!”说话的人声音洪亮,却是麋竺。
陶谦早就饥不择食,捡着了就咬住,急忙道:“子仲所举是为何人,但言无妨!”
麋竺朗声道:“平原相刘备。”
陶谦似乎听见了一个极其遥远的名字,半晌没回过神来,天下诸侯割据以来,跨州连郡者数不胜数,大者据有数州,小者控扼数郡,闻名天下的豪杰不计其数,刘备的名头,他多多少少听闻过一些,但与成名已久的诸侯比起来,刘备就像幽州春天扬起的黄沙,过了也就忘了。
麋竺知陶谦不置信,说道:“明公可曾知晓,当日孔北海在本郡被黄巾围困,求援无处,幸得刘玄德不辞艰难,昼夜奔赴解围。此人腹有大义,敢为天下解难,明公而今求援四面,刘玄德乃不二人选,他必会千里赴急。”
麋竺说的那件事陶谦也有耳闻,大约是一年多以前,黄巾余孽围攻北海,孔融身陷孤城,情急之下,遣太史慈匹马突围去平原求救。众人皆以为是水中捞月的奢望,孰料刘备竟然真的派兵前来解围,生生赚来了响当当的侠义美名。
“明公,子仲所荐,登以为可取!”陈登应和道,“刘备为公孙瓒部勒,公孙瓒与袁绍两虎不容,曹操如今交好袁绍,是为公孙瓒敌雠。青州刺史田楷亦为公孙瓒属领,青州邻近本州,唇亡齿寒,必定不会坐看本州覆灭,明公若告急刘备,便是求救于公孙瓒。况公孙瓒与本州尚有盟好之谊,荣损俱连,安危同体,刘备出兵,公孙瓒怎能坐视,请一援而得两援,又能联盟大州,一举两得!”
陶谦听得很仔细,陈登话音落地,他已定了主意,抚掌道:“善!立即传书三封,一致幽州公孙瓒,一致青州田楷,一致平原刘备。”
※※※
原野上的风很大,呼啸而过时犹如千军万马,微风拂拭时犹如轻兵潜行。无风时,又恰似三军对阵屏气凝神,兵器已攥得滚烫了,士气已饱满了,只等待着冲锋的军令。
平原就像这个地方的名字一样,平坦得没有起伏,地平线漫长如一个女人平淡而卑微的守候,天长地久,沧海桑田,埋在土里的骨骼化成了尘埃,她还在盛满了星光的麦田里眺望。
刘备缓步徐行在郊外的野草地,想起了他的妻子,他其实连她的名字也忘了,只记得她在烛光映衬下红馥馥的脸。她牵过自己的衣服,一针一线,密密地缝合了,平整的针脚像她柔软的头发,捧在手里,微凉如水。
他回过头,看见关、张正吆喝着练拳,关羽一拳击中了张飞的鼻子,张飞捂着脸号叫起来,关羽的脸吓得更红了,扑过去查看张飞的伤情,不提防,被张飞一拐子击中肚子。
关羽捂着肚子蹲下去,声如洪钟地骂道:“张老三,王八蛋,你又耍诈!”
张飞得意洋洋地笑道:“兵不厌诈,二哥,这可是你主动送上门,怪不得我!”
刘备看得笑起来,这两位结义兄弟让他心里储存着满满的温情,不是血缘胜似血缘,他常常觉得对不起他们,数年颠沛,原来许下的功名富贵诺言像水上飘萍。他不仅不能给他们荣耀,甚至数次陷他们于危难。
刘备啊刘备,难道寂寂无闻便是你的归宿么?
远方一骑快马驰骋,骑手急哄哄地奔到刘备跟前,将一份封了印泥的信呈递上来。
“将军,徐州来信!”
刘备坐起来,慢慢地拆开了信,信的内容很长,三尺长的布帛写得满满的。他认真地看了很久,信看完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裙裳似的流云遮住了阳光,紫色的阴影在他的周遭扫荡出很大的一片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