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著的《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上,是这样记载的:
明年,授官刑部主事,又明年,奉命审录江北。多所平反,民称不冤。
事毕遂,遂游九华山,历无相、化城诸寺,到必经宿。时道者蔡蓬头踞坐堂中,衣服敞陋,若颠若狂。先生心知其异人也,以客礼致敬,请问神仙可学否,蔡摇首曰:“尚未尚未。”
有顷,先生屏去左右,引至后亭,再拜,复叩问之。蔡又摇首曰:“尚未尚未。”
先生力恳不已,蔡曰:“汝自谓拜揖尽礼,我看你一团官相,甚说神仙。”
先生大笑而别。
这段记载,说的是王守仁游历九华山,到了一座寺庙里,发现一个怪道人蔡蓬头,纨衣百葛,状若疯癫。王守仁断定此道非凡道,当即上前询问:大师,你看我能学神仙之术否?怪老道蔡蓬头摇头:还不行还不行……这话连说了两次,最后给了王守仁一句:你满脸官气,说什么求仙学道?
这段记载,我们可以十拿九稳地断定,如果此事不是王守仁自己瞎掰的话,那么就是他的弟子们瞎掰的。到底是谁瞎掰的不好说,但瞎掰却是肯定的。
有什么证据吗?
有!
虚无世界来的人
断定一件事是不是瞎掰,并不难,通常情况下,我们是先来查证历史上是否有这么一个人,他是做什么的,有什么样的经历,什么样的坷坎,有什么样的心路历程,他的理想是什么,他追求理想的过程如何,他又是怎样以他的存在来影响这个世界的。
比如我们说白玉蟾,这个人尽管来历不明,以一种刻意的低调方式,保持一种刻意的高调招摇,知道他的人,少之又少,但我们却可以断定这个人真的存在——不管他到底是只误喝了丹水的蟾蜍,还是一个大活人故意摆迷魂阵。但他到过许多地方,和许多人交流过,所过之处都留下了零星的记载,而且他本人还留有一大卷本诗书,再加上他的门人弟子,要让我们相信这么多的人在伪造一个并不存在的人,而且连个目的都没有,这很难。
至少,朱熹化名为崆峒山道士邹訢这事,已经是史学界的共识,都知道朱熹在白玉蟾这里碰了壁之后,转而去研究《周易参同契》,最终也没搞出个名堂。这是史实,所以白玉蟾确曾存在过。
而王守仁在这里突然搬来一个蔡蓬头——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提到过这个蔡蓬头,此人无爹无妈,没有幼年,没有少年,没有相识的朋友,没有左邻右舍。等于是凭空跳入历史之中,就已经是成年老道了——在此之后,也没有任何人发现蔡蓬头,这导致了此人又没有晚年,更没有三朋四友,不曾有只言片语留在这个世界上……
俗话说得好,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连脊椎动物死了,都要留下点儿化石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这个蔡蓬头居然有此智慧学识,一眼瞧得出王守仁的来龙去脉,但在王守仁见到他之前,却不曾有过丝毫的记载,这就够让人纳闷的了——更离奇的是,日后王守仁功名大成,声名赫赫,按理来说少不了会有刨根问底的人,挖地三尺去寻找这位蔡蓬头的行踪,可是却没有找到他。最可疑的是,九华山的传说之中,提到这个蔡蓬头,居然也是来自于王守仁的这段记载。
也就是说,蔡蓬头以前不曾存在过,见到王守仁之后又神秘地消失了,比白玉蟾消失得更为干脆彻底。他分明是从一个虚无的世界突兀地跳出来,跟王守仁打了声招呼,然后又跳回到了虚无世界之中,这真的可能吗?
自然界中,灭绝的动物死了千年万载,犹自会留下甲壳化石供人凭吊。而思想则是人类逝者的甲壳化石,只要你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并以自己的思想感召或是影响过别人,那么你的思想就必然会留下零星残迹。
一如白玉蟾,此人消失得如此干脆彻底,但他的诗文留了下来,他与朱熹的交往留了下来。仅仅是因为,白玉蟾在道家的领域中有他的不凡造诣,这种思想一如灭绝动物的甲壳化石,纵然是再过了千秋万代,只要有人闲极无聊,去历史的书堆里掏坑挖洞,就迟早会把他掏出来。
但却没人能够把蔡蓬头掏出来,这岂非怪事一桩?
一个没有以前,也没有以后的人,我们无法确信他会有着现在。蔡蓬头,他只不过是王守仁自己,又或是他的门下弟子,把朱熹拜谒白玉蟾的故事,移花接木了过来。
那么,不管这桩公案是王守仁杜撰的,还是他的门人弟子虚构的,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很简单,他们要掩盖一些已经发生的事情。
什么事情呢?
这个事,说起来就复杂了,王守仁是中国历史为数不多的、其历史资料完全呈现正面的人物,他的门人弟子深谙纸笔千年会说话的道理,在修史时已经是严防死守,分头把关,将任何影响到王守仁正面形象的真实资料,通通销毁了。尤其是涉及王守仁私人情感信息的资料,你挖地三尺都无法找到。
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净化了的,脱离了现实生活本色的,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徒。如果不是王艮的一封书信泄露了天机,我们压根儿想不到这厮居然敢娶六个以上的老婆,甚至许多人武断地认为,王守仁和他的表妹夫妻感情融洽,却完全忽视了,王守仁留在这世上的骨血,并非是表妹生的,而是另外一个女人生的。
现在,我们需要弄清楚的是,王守仁或他的门人弟子,希望借助这个不存在的蔡蓬头,掩饰什么事情。
蔡蓬头是个什么玩意儿
但我们必须要承认的一件事情是:王守仁确曾登上了九华山,也确曾钻树林扒地洞地寻找神仙踪迹。为了证明这一点,王守仁甚至写了首叙事诗,也就是有诗为证的意思:
路入岩头别有天,松毛一片自安眠。
高谈已散人何处,古洞荒凉散冷烟。
好好看看这首诗,好好看看,这分明是写的朱熹拜谒白玉蟾,遭到拒绝之后再度拜访,却发现白玉蟾已经人去屋空,“古洞荒凉散冷烟”啊。
但《靖乱录》上说,这首诗跟朱熹老夫子没有半点儿关系,它是王守仁写的自己的经历遭遇。
什么遭遇呢?
游至地藏洞,闻山岩之巅,有一老道,不知姓名,坐卧松毛,不餐火食。
先生欲访之,乃悬崖扳木而上,直至山巅。老道踡足熟睡,先生坐于其傍,以手抚摩其足。久之,老道方觉,见先生,惊曰:“如此危险,安得至此?”
先生曰:“欲与长者论道,不敢辞劳也。”
因备言佛老之要,渐及于儒,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者两个好秀才。”又曰:“朱考亭是个讲师,只未到最上一乘。”
先生喜其谈论,盘桓不能舍。
次日,再往访之,其人已徙居他处矣。
看看这一段,王守仁又在九华山翻找出一个避世异人。该怪人隐居于山峰之巅,不吃水煮火烤的食物,只食用松子野草,结果遍体生长着颜色鲜艳的毛发,实际上是寄生类孢子植物繁殖过盛的原因。要见到这个原始人,王守仁必须要走过一座搭在悬崖两岸的独木桥,人走在上面,只要刮起一阵轻风,左右一晃悠,那就挂了。但尽管有如此之危险,王守仁还是渡过了这道人生的险隘,来到极峰之巅。
当他登上来的时候,发现那绿毛原始人正在睡觉,就坐在一边儿替人家按摩脚掌。为什么要按摩脚掌呢?推究起来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个避世隐居的怪人,通体寄生着鞭毛类的孢子苔藓,只有脚掌底部因为经常走路,与地面产生摩擦,寄生类鞭毛无法在此处繁殖。所以要想接触到这个怪人的身体,就只能通过这个闹心的部位了。
经王守仁这么一番摆弄,怪人终于醒过来了,大惊曰:这么危险的地方,你上来干什么?
单是这么一句话,我们就可以确定此事真实的程度比较高。因为这句话是纯粹性的人间烟火,没什么前知五百年后知八百年的仙味儿在里边。如果这个怪人说:王守仁啊,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快要等了五百年了……蔡蓬头就是这么说的,虽然原话不是这样,但意思却没有走形。
这个避世隐居者,最多只是像王守仁的前几代祖先,如躲进四明山石洞中的第三代祖先王与准一样,都只是凡夫俗子。假如王与准躲在石洞之时,也有一个类似于王守仁这样的无聊之人,钻入洞中去给王与准按摩脚掌,王与准也同样会吓得尖叫起来:你是什么动物?钻进这洞里来想干啥?
正因为他们是人,所以有人的感情,会有担心、惊讶或是疑惧等复杂的情绪表达出来。
在接下来的对话中,恰恰印证了我们的推断。
神马都是浮云
假如躲入四明山石洞中的王与准,也遇到个王守仁这样的无聊闲人,钻进洞里跟他聊天,大聊那些走街串巷的算命术士,猜猜王与准会怎么说?
王与准铁定会来上这么一句:算卦术士神马的,都是浮云……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因为王与准才是真正掌握了玄学命理的大师,可掌握这些不正经的琐碎知识又有什么用?无非是算算东邻家的针掉在什么地方了,右舍家的鸡为何不下蛋了。如果你不替大家扯淡,大家就不会跟你有完。这不,王与准就是因为不乐意算这鸡毛蒜皮,结果被迫躲进洞里扮老鼠。
而王守仁,他在九华山的地藏洞之峰巅,就是亲耳听到了类似于此的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