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扯,典型的想归罪于受害者。”基特咆哮着把玻璃杯往地上砸,酒杯的腿应声而断,在大理石地板上洒下一摊红酒。“朱·山德,”他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可怜的家伙。”他突然回想起他和朱在上一次的爱丁堡书展参加座谈会时的情景,那是他与这位新星的唯一一次交往。他还记得,当时朱身体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摊开,表情热切,竭力说明《模仿犯》中的暴力全都是有意义的。事后,他们两人坐在“镜子帐篷”外面,直接用瓶子喝着贝克啤酒,继续他们的讨论。他们在严肃谈话中时不时地插入黑色幽默。朱向后甩着英俊的脑袋大笑的生动画面在他脑海中崩塌,宛如失败的烟火表演。
基特·马丁忽然意识到自己多么希望菲奥娜在身边。
11
菲奥娜夸张地伸了伸懒腰,然后看了看表。她惊讶地发现,现在都晚上七点十分了。
她的动作引起了萨尔瓦多的注意。他今天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这儿,不久之前刚回来。“你有进展吗?”他问。
菲奥娜概述了她当天的工作成果。“我现在要休息一下。”她说道,“盯了一整天屏幕后就容易犯错。如果我把地址输错了,结果就没用了。”
萨尔瓦多来到她的桌子旁,越过她的肩膀盯着屏幕。“太厉害了。”他说,“这样一个系统可以让我们的工作轻松很多。”
“你应该让你的上司引进这套软件。”
萨尔瓦多面露冷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的上司们总是能省则省。”
“那你能说服他们把我请来也算不错了。”菲奥娜刻薄地说,然后站起来关掉电脑。
“一旦旅游收入减少,他们就慌了。突然之间,我们就有了以前从来拿不到的资源。那么,你今晚的安排是什么?要不要我带着你和基特去最有托莱多特色的地方吃晚餐?”他往后退了退,让她能从狭窄的桌子旁出来。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状态不太好。我的脑袋里有东西在嗡嗡嗡地叫着,我宁愿回酒店和基特吃一顿小餐。恢复些后我可能会继续工作。”
他耸了耸肩:“随你的便。不过在这里你真的没必要每时每刻都工作。”
菲奥娜合上手提电脑,开始收拾东西。“我觉得有必要,警长。”她柔和地说,“他依然逍遥法外,准备再次行凶,而且正要缩短周期。我知道这有点危言耸听,但是当你面对一个如此有条理而又无情的杀手时,每一天都至关重要。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失职而出现下一个受害者。”
萨尔瓦多把车缓缓地开进车流,然后瞥了一眼菲奥娜:“你真的认为破坏和路劫的背后是同一个人?”
菲奥娜耸了耸肩:“干我这一行的没有‘肯定’这一说。理想状况下,每个潜在的连续犯罪最好有五个以上的地点。但是从概率上来说,我是这么认为的。破坏行为只和第一次路劫重合。在第二次路劫之后,就不再出现扔画和砸玻璃的行为了。所以,要么是这个破坏分子搬走了,要么他找到了更好的途径来宣泄他的愤怒。根据我对暴力犯罪升级的了解,很可能是这样的:因为没被抓住,所以变得更有自信。他更进一步,开始袭击他愤怒的直接源头,而不再攻击间接的目标。如果我没判断错的话,这会在我运行地理轮廓分析程序时显现出来。”
“你就会有证据证明这是同一个罪犯所为?”萨尔瓦多忍不住表示怀疑。
“不,不是绝对的证据,甚至连能拿上法庭的证据都没有。但是如果程序对两组犯罪给出的罪犯可能居住区域是相同的话,可能性就很大了,你说呢?然后,你的托莱多同事就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找证据了。”菲奥娜在位置上挪了挪,好让酸疼的肩膀放松下来。他们开上了河边的大路,对面就是托莱多所在的悬崖,城市在暮色中闪耀着。“风景真美。”她感叹道。
“这是座美丽的城市。”萨尔瓦多同意道,“这就是为什么比起马德里街头常见的暴力行为,发生在这里的犯罪给人的震撼要大得多。当然,这也是为什么这次调查会这么引人注目的原因。不只是我的上司们在指望我尽快破案,报纸和电视台也在时刻关注我们。幸好到目前为止,在我的坚持下,我的名字还没出现在新闻里。但是,现在我们引进了一位英国专家来解决西班牙的案子,事情只会越来越糟。”
“我没法解决你们的案子,警长。我是个心理学顾问,不是侦探顾问。我所能做的就是提出建议。决定该不该跟进的是你,负责寻找证据审判凶手的也是你。”
萨尔瓦多咧嘴笑道:“博士,你我都清楚,媒体对真相不感兴趣。如果他们知道你在这儿,他们会把你描绘成一位神探,一位现代的福尔摩斯,因为警察太蠢破不了案才被叫来。”
“所以别告诉他们我在这儿。”她说。有那么一分钟他们都沉默了,直到车驶离大路,爬上通往旅馆的陡坡,留下身后的美景。
“你的地理分析程序能不能告诉我们这个杀手和拦路袭击者是否住在同一个地方?”他问。
“我不知道数据够不够。”她答道,“光凭两起谋杀得不到高精确度的结果。地点太少。但是我会尝试各种组合,看看能得到什么。我明天早上应该就能回答你的问题。”
“你真的确定不出去吃饭?”萨尔瓦多边问边将车开进停车场。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还是宁愿把工作做完。越快完成,我就能越快回家。另外,我敢肯定你的家人也很想你。”
他温柔地笑道:“我也敢肯定。但是和你一样,我今晚恐怕也要工作。”
“至少我还有基特陪我吃晚餐。不管我的工作多阴暗,他都能逗得我笑出来。坦率地说,警长,干我们这一行的没有太多欢乐。”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有时候下班回家的时候,我感觉身后有下水道的恶臭在跟着我。我几乎都不想抱起我的孩子,怕我的所见所闻会污染他们。祝你狩猎愉快,博士。”他侧身给菲奥娜拉开门。
她点了点头:“你也是,警长。”
当菲奥娜打开门时,她的第一反应是不知所措。房间里的唯一亮光来自于远处灯光璀璨的托莱多。在亮光的映衬下,基特坐在床头,胳膊支在膝盖上,垂着脑袋。“基特。”她温柔地说,然后把门关上。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很明显确实出事了。
她快步走向他面前,一路上把手提箱、手提电脑和大衣都扔开。基特抬起头面对她。她在他身边坐下。“怎么了,亲爱的?”她问,声音中带着关切和不安。她把一只手绕在他肩膀上,然后他就靠了过来。
“朱·山德被杀了。”他颤颤巍巍地说。
“写《模仿犯》的那个人?”
“根据BBC世界的报道,今天清晨他们在皇家大道附近发现了他的尸体。”基特的声音听起来很茫然。
“你是在电视上看到的?”她说,心中不禁为这个想法感到哀伤。
“对,我就是想看看头条新闻。”他阴郁地一笑,“谁会想到会在电视上看到朋友被谋杀、肢解的新闻?”
“太可怕了。”菲奥娜说,意识到了语言的苍白无力。这样的消息会带给人多大的痛苦与震惊,她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只不过,当时给她带来噩耗的是电话。
“是啊,而且还有更糟的呢。因为他自豪地出柜了,而且喜欢去那种被普通爱丁堡市民所不齿的同志酒吧,所以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这种话最能让正经的公民放心了,因为他们知道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很遗憾,基特。”说着,她把他拉到身边,让他钻进自己怀里。
“我之前认识的人里没有人是被谋杀的。我和你谈过莱斯利的事,我以为自己了解你的感受,但现在我发现,其实我什么都不懂。不是说我和朱很熟,但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杀他。我就是想不出为什么。”
菲奥娜从来没见过朱·山德,但她看到过太多的谋杀,她知道死亡的背后隐藏着多大的恐怖,她明白凶杀案对活着的人伤害有多大。
基特触动了她的内心一角。莱斯利——只要闭上眼睛,回忆就会汹涌而至。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五晚上。那是她在大学任教的第一年。当时她正在一家机构进行一项研究,每到周末就会和这个机构里的临床工作者一起去放松狂欢。他们先从一家酒吧开始,然后一路喝到咖啡屋。当她回到位于坎登的两室公寓时,几乎已经过了午夜。
电话答录机的灯在疯狂地闪烁,显示有十几条信息。她好奇地按下回放键,然后继续走向小厨房。录音的第一句话就让她停住了脚步:“菲奥娜?我是爸爸。回来以后马上给我打电话。”不是内容,而是说话的语调。她父亲的声音通常都是自信有力的,但此时却几乎成了哽咽,完全不见了平时的风采。
一声“嘟”之后,是下一条信息:“菲奥娜,还是爸爸。我不管你回来多晚,收到这条信息后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这次,说到句尾时他已泣不成声。
她早已转身,走向电话。一声“嘟”之后,还是他父亲的声音:“菲奥娜,我必须跟你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