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小舟背着包上了火车,下午在一个他从没听说过的小城市下车。他没有小城市的生活经验,在拥挤混乱的小街道上有些辨不清方向,好容易才找到汽车站。他没有心情找地方吃饭,就从这里直接上了长途大巴,到这个时候他还觉得自己状态不错。
大巴车开出去以后,有一半的时间路况都很差,车开的很慢,颠簸得却很厉害。小舟平生第一次经历了巴士车上的夜晚,他已经不大去想夏末了,不管想多少次,他都会选择自己。他的生活不会为了夏末的再次出现而改变,他的计划就是感受尽可能多的生活。
所以他现在可以往自己心中的本子上记录崭新的生活经验了:路况糟糕,车里弥漫着一股汗臭味,有一个嗓音洪亮的小孩每隔五分钟就会哭一次,每次哭一个小时;一个女孩在开车两个小时以后吐在了车上;有人带了两只大公鸡,他敢肯定它们一定拉了。比拉屎公鸡和呕吐女孩更烦人的是一对衣着粗俗的中年夫妻,他们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在吵架,极尽尖酸之能,互相挖苦贬低对方,小舟开始还好奇地听了听,后来崩溃地扯上了耳机。
这就是婚姻生活。
小舟想象夏末跟梁澜结婚以后的样子,梁澜会觉得夏末不算会赚钱,夏末懒得跟她说话的毛病会变得更严重,不过一切等他们有孩子以后就会好很多。
他没法再看书了,车颠簸得快要把他的眼睛晃瞎了。他掏出手机来看看,一路上时不时地没信号,手机耗电格外地快,现在已经开始了电量不足百分之十的报警。他用最后的电量刷了朋友圈,夏末发了一张骑行照片,下面附着数据,巡航时速37,体能强得像神经病。换句话说,夏末的生活一如既往。
小舟关上了手机,终于蜷缩在铺位上糊里糊涂地睡过去。第二天张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翠绿的大山逼近车窗,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蛮荒和恣意。
没过多久车便停在了一个更小的镇子里,镇子夹在几座山势略微平缓的山丘之间,所有人都在这里下了车。其实,小舟也不确定这里是不是镇子。他漫步到街角,发觉单拿出这里的一家店铺来看也跟小县城的商铺没什么区别,生活起来不会像夏末说的那么脱离现代文明。但接下来他就发现他无路可走了——这镇子只有一条五百米不到的商业街。再走下去就是平房院子间夹着的小路,路上还游荡着懒洋洋的土狗。
小舟打听了一下,这里叫做八里陀,他核对了一下早上领队老师给他的出发通知单,上面写着是让他到这么个地方,等着人来接他。所以这里还不是终点站,不知道下一程需不需要坐牛车。
他背着双肩包,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面对着苍茫的绿色,眼望着如黛的远山,深深地呼吸了山里清新得几乎甘甜的空气,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小有点牛逼的。能在那样邋遢肮脏的车铺位上睡一宿,一觉醒来发现生活将自己抛到了世界寂静的角落——至少夏末肯定没有这么高的逼格,丫才是城里小孩。
他觉得心情痛快了许多,肚子也跟着饿了,闻到早餐棚子里的阵阵香气,第一次有急切想吃路边摊的欲望。他伸手去掏钱包,突然怔了一下,猛地转身盯着刚拉他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巴士车,一边上上下下掏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那车现在已经空了,连司机都不知道哪去了。
“我操。”小舟第一次顺口骂人。经过昨晚那半宿质量奇差的睡眠,他身上所有口袋都被人摸了个干干净净。
小舟赶紧甩下背包,幸好手机因为没电很早就被他放进背包,他睡着的时候背包就被他挤在身体和车窗之间。他翻出移动充电器插在手机上面,接着翻遍了背包的每个角落,仍旧一分钱都没找到,他的□□跟着钱包一起丢了,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学生卡和身份证没在钱包里。
但是他也不能一分钱都没有地这么等着,他考虑到自己也许他可以跟前来接他的人说明情况,跟他借点钱。但是需要支教的地方可能不会太富裕,也许人家不愿意借钱给陌生人。况且他在这里已经转了两圈了也没看到有人来接他,如果接洽中间出了问题他可能要自己找车去目的地。他昨天在车上一天都没吃东西,现在饿的半死。
他叹了口气,终于慢慢地从背包里拿出昨天在读的那本书,拿着书甩了两下,从书里甩出一张□□来。夏末的工资卡他一直拿着当书签用,虽然明知道应该悄悄放回夏末的抽屉里,可是却一直拖延着没有做。
他在巴士车停靠的简易车站门口找了个地方坐下,等着来接他的人,夏末的工资卡在他的指尖不停地翻动着。四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他跟着阴凉的树影挪了好几个地方,还是没有人来接他,他已经饿过了头不觉得什么,但是缺水让他的嘴唇干涩的破了一层皮,喉咙似乎已经粘在一起。
小舟在正午的酷热里头晕眼花了一阵子,决定豁出去了,虽然很丢人现眼,可是夏末总不会希望他被渴死饿死。
他走到隔壁一个从没听说过的村镇银行,用夏末的卡在唯一的一台ATM机上取了1000块钱,再给陶可打了个电话,让她无论如何尽快给这张卡转进1000块钱来。陶可一个小时以后回他短信说已经办完了,那时候他已经一口气喝了三瓶水,吃完了四个面包。
他希望夏末不要发现这件事,如果夏末的□□没有开通短信服务的话,夏末根本就不会知道。这种可能性非常高。
下午两点的时候,小舟终于等到了来接他的人。那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瘦弱男人,也可能不到四十岁,山里人比较显老。
那男人神情忧郁,用有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告诉小舟他叫南富贵,是孤山子屯里唯一的老师,一个民办教师。很高兴小舟来这里,他明天就要去大城市打工赚点钱补贴家用,最好小舟能在四十天的暑假里替他把九月份和十月份的课都赶出来,这样他就可以放心地晚回来两个月,多赚点钱。
小舟先是想到他这名字太不吉利,着实难富贵,再对地名大吃一惊,他还以为通知书上印错了呢,这回亲耳听了,也不知道地底下有没有金矿。
不管怎么说,小舟答应了他的话,说自己会尽量按照他的要求来。南富贵忧郁地点点头,看起来也不太爱攀谈,只问他还有多少行李。
小舟有些尴尬,他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以及手机笔记本,不知道按照这里人的习惯是不是他其实应该把被褥都背来,他在火车站看过民工是这样旅行的。“其他东西我会让我朋友邮寄过来的。”他告诉南富贵。
南富贵也没有什么别的表示,推来了一辆摩托车,小舟放了点心,至少不是牛车。但是要他上一个陌生人的摩托车后座,他还是不大舒服,城市生活早已习惯礼貌的社交距离。让他选他宁愿抱着夏末的腰,而不是一个一身烟油臭味的陌生人。
可是也没别的选择,小舟勉勉强强上了摩托车,手抚在侧面。没有任何征兆,那个看起来忧郁瘦弱又贫穷的可怜男人,猛地加速启动,小舟差点被甩下去。
车驶出了八里陀立刻一头扎进了群山之中,摩托车开出去半个小时以后小舟终于能明白为什么是摩托车来接他,而不是让他自己寻巴士车进山。这里的山路崎岖盘绕,更糟糕的是根本就不是柏油路。真正意义上的路,过了八里陀之后就没了。小舟一路上只偶尔看到几辆长城越野车,如同非洲叛军般在山路上狂飙突进,车上挂着某某工程部的标识,看来国家在这一带开始钻山修路了,一旦交通发达,也许就不会闭塞的连老师都找不到。
但是现在,小舟悔的肠子都要青了,时不时甩个90度角的山路,这个南富贵老师以至少80公里的时速狂奔,几乎是那破摩托的极限速度。每一次转弯,小舟都要压制住惨叫的本能,盘山路的另一侧就是万丈悬崖,甩下悬崖就会摔成肉饼。
他在猎猎的山风里,手臂抽搐地紧紧抓着摩托车座,回想起夏末说的话,有那么一阵子极度怀疑自己的确就是中二病患者,根本没自己以为的那么明智。
一个小时以后他看到了一个地势平坦的山谷,植被茂密,一条小河宛若银链一般从山上倾泻而下,在谷底汇入一条大河。美丽的让人无法呼吸,小舟在山坡上的村口站了一会,隐约的似曾相识。
“你住我家,我媳妇一直在北京打工,我明天也要去了,家里再没人了。对了,我家就是学校。”南富贵说。他带着小舟进村,村子不大,路过的人都在打量小舟,几个顽童跑来跑去。
小舟看南富贵的年纪,觉得他应该有孩子,但看他的样子也不大好问。这个村子很少有男人,路过的都是女人,偶尔有几个男人都是年纪很大的老人。
“男人都在外头打工挣大钱。”南富贵阴郁地说。小舟看了他一眼,大概明白他的潜台词,他家是媳妇在外头打工“挣大钱”,他自认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学校一共五个班,小学到初中都有。学生有本村的,也有附近几个村的。”南富贵给他简单介绍了一下,把他带到一个破院子里,小舟看出来南富贵的房子在村子里算得上是下等了。“乡政府曾经把孩子都收到中心校去,但是这里太远了,校车出过一次事,后来很多人家就不送孩子去念书了,才又有了这里。”
“家里米面都有,隔壁王婶做菜会带出来你的,这是事先说好的,你的伙食费上个月我已经领回来了。”南富贵打开门,“这是附近几个路远的孩子睡午觉的床,今晚你就睡这。”
小舟走进门去,屋里采光不好,有一股湿润的霉味,在明亮的地方站久了刚进去眼睛不太适应,只觉得昏暗一团。
“条件不好,你们城里人可能适应不了。”南富贵大概是看小舟在屋子中间站着不动,所以说了一句。
“没事,没有什么适应不了的。”小舟说,回头一看身后人都没影了。
小舟无可奈何地把包放在一张靠窗的床上,回头打量着屋里,靠墙放着四张小床,另有一张不大的木头桌子,一只粗打的木头脸盆架子,上面放着一只塑料盆。地上铺的是红砖,小舟好奇地踱了踱脚,脚下的砖头微微动了动,砖缝之间填充的竟然就是泥土。有些砖块已经碎了,用了更多的泥土把空隙填满。小舟从来不知道室内还有铺红砖的,他一时兴起真想抠出一块来看看。纯粹学术目的,想知道这些砖就是铺上的呢,还是砖底下粘了类似混凝土的东西。
正在犹豫之间,突然墙角爬出一只手掌长的蜈蚣,小舟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给蜈蚣让开路。他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里,阿姨跟他说看见蜈蚣就要闭嘴,不然被蜈蚣爬进嗓子里,就要变哑巴。他当然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可是童年故事的威力总能深入人心,演练成本能。
这么着山村的第一夜,即使小舟车马劳顿,可还是睡不着觉。首先的问题就是他比床长,睡觉必须略微蜷缩着,他躺得很不舒服。再说他翻开床铺发觉床上铺的第一层是草垫子,或许是芦苇编的,他很担心草垫里有虫子窝。草垫上只铺了一条薄薄的褥子,大概是学生的东西,褥子看起来都有点不干净。他仔细挑了一张清洁点的床,但还是根本不敢脱衣服,酷热的盛夏里只能穿长衣长裤睡觉。不过穿着衣服睡觉还好,一晚上围着他脑袋飞的蚊子把他烦得简直要疯了。
第二天早上去厕所的时候,小舟又见识了村庄的简易厕所,就建在一处山坡边缘……详细的情形小舟连想都不想去想,总之他觉得自己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从茅坑里跌落到山脚下。他想起老马丁在冰火里描述的月门,但是没想到一方水土一方人,这地方的人竟然用月门撒尿。
好在适应了几次以后他的神经终于被磨粗了,他实事求是地考量了一下,那厕所修的其实很结实。而且迎风撒尿,一尿三千丈,也挺威风的。
小舟第二天开始就没吃多少东西,原因说出来都丢人,从他第一天在盘子里发现一只苍蝇他就开始咽不下饭。他知道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他虽然跟着南富贵喊做饭的叫王婶,但王婶看起来好像都快七十岁了,虽然身体硬朗,连烧火都不肯用小舟帮忙,比小舟手脚都麻利,但是她眼神儿不是太好,还有点拿东忘西,菜里经常放两遍盐。
唯一的欣慰就是小孩子们第二天就来上学了,虽然各个顽皮,但是也都很可爱,他下课带着这几十个懵懂的孩子玩的时候,偶尔恍神,想到当年夏末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对着小屁孩的自己,他会想些什么。夏末一定有无尽的善意和耐心,要是他跟夏末易地而处,也许他都做不到夏末那么好。
他最不应该的就是跟夏末吵架,虽然不能完全算是吵架,但他也不应该说那些刺激人的话,话说出口,难受的可能只有他自己。他应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话能说的更聪明一些,当时为什么要那么烦躁呢?除了夏末,还有谁会追着他发脾气,就为担心他。这事他不是想不明白,只不过当时那种环境下,他一不小心就激动了。本来应该是挺好的一件事,自己昏头昏脑地弄砸了。别人能有第二次第三次的机会,可他夏小舟本应该知道,老天很少给他第三次机会的。
孤山子处在峡谷周围的最高峰下,其余的山峰个头都差不多,唯有这座山高耸在云天边。村子在半山腰的坡地上,村落阶梯式错落搭建,其实是个很美的地方。每天傍晚的时候,白色的雾气从山谷中升起,遮蔽了溪流河水和谷底的一切。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雾气会渐渐散去,小舟喜欢独自坐在村子最高的土坎上,等着太阳渐渐升高到某一点,在某一个时刻山风吹起,在一个眨眼的瞬间,谷地的雾气突然消散,一个有飞瀑和闪金河流的绿色世界倏忽明晰起来。
小舟在那瞬间常常会笑出来,那就像是世界幽默的玩笑,像是这个世界说你好的方式,它顽皮地在向人做着鬼脸。他满心欢喜,想跟人诉说这种感觉,只是知道别人不一定会理解,可能还会把他当作怪人。从小少有人教导他什么是正常的世界,所以他有时候不太能分清古怪和正常的界限。
这几天他接了很多朋友的电话,闲聊的,问他怎么失踪的,找他玩的,找他帮忙的。还有陶可又和衣然吵架了,两个人都来告状,好像小舟能把她们俩说服似的。但是夏末始终没给他打电话,也没有短信,小舟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就止不住心头古怪的猜测,猜想夏末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认为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把别人的好意当作烂泥。
山村虽然偏僻但也有3G信号,虽然不是特别稳定。宗珊希望全天都能跟他聊微信,她已经放假回家了,只不过小舟没有多少说话的心情。她说的新看的电影,刚吃的美食,见到的高中同学,她们说的超级好笑玩笑话,他都提不起来谈论的兴趣,她说的世界好像跟他越离越远。好像到了这个寂静的地方,他其实并不爱说话的真正性格渐渐流露了出来,不用照顾别人的心情,不用勉强自己活跃气氛,他可能更愿意像这样在没人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山谷。
他知道自己是沮丧,沮丧的心情日复一日地加重,可能没有胃口,吃不饱饭又睡不好觉的生理不适也加重了他的精神沮丧。
他有时候知道夏末说的全部都是对的,他适应不了这里,他想做点什么完全可以多打几份工。捐钱给孩子买营养午餐也许要比教导那些对学习没热情,学习进展缓慢的孩子更重要。
但是最沮丧的时候,他又觉得这里最适合自己,他本来也不知道该回去哪里。最无法忍受的时候,他就带上耳机,躺在土坎上听着雄壮如军歌般的金属摇滚,看着蔚蓝的天空和周围的山峦。
他也很纳闷,不是说饿极了连树皮都能吃下肚子么?怎么他就还是不能适应?还有睡觉也是,南富贵走了以后把土炕让给了他睡,倒是能伸开腰了,可是他还是睡不着,炕实在太硬了,硌得他浑身的骨头都发疼,还时刻疑心疑鬼地觉得有虫子经过。反倒是每天中午,孩子们午睡,他去眺望山谷,在阳光下他带着耳机就在晒烫的土地上睡过去。
到了第五天,小舟上完上午的课,饥饿和缺觉开始让他有些眩晕了。他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坐着,等眩晕的劲头过去。他班上本村的一个小孩跑过来找他,小孩喜气洋洋地端着一盆煮鸡蛋,分给他足有十个,“老师我今天过生日,我妈给我煮的。我妈还让我来请你过去吃饭。”
“哦。”小舟受宠若惊地接过孩子送给他的鸡蛋,那孩子晒出健康肤色的小脸蛋上透着欢喜的绯红。小舟下意识地抬起头向小孩身后看,有个身材丰满的村妇跟着小孩走过来的,不过站在稍远的地方,大概是不太熟没好意思过来跟他说话,但是笑得很善意腼腆。
“谢谢你,小宝贝。”小舟亲了亲孩子的小脏脸,“生日快乐。”
“老师,你给我滚一滚鸡蛋。”小孩又拿起一个鸡蛋塞在小舟的手里,“我妈让老师帮我滚一滚鸡蛋。”
“为什么呢?”小舟惊讶地拿着鸡蛋,问那小孩。
“滚滚好运气。”小孩笑嘻嘻地趴在小舟的膝头。
他妈妈大概看他说不明白,就走近了来解释,“我们这儿的说法,娃生日的时候要找一个有福的人,给他滚滚鸡蛋,再让娃吃了,好运气!”
她笑着说,殷切地望着小舟。小孩子被妈妈说的来劲,拍着小手,在旁边又叫道,“滚滚好运气!”
小舟拿着鸡蛋僵硬在那里,在母子的催促下显得有些呆滞,恍惚地说,“可是我……并不是有福的人啊。”
“你怎么会没福气?”那农妇不解地说,“你生在城里就是好福气啊!”
小舟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说他也不知道自己生在哪里,但这话又如何说的出口。“可是我……运气实在不好,万一……”万一给小孩子招来我这样的运气,那可太不好了。可是小朋友欢天喜地过生日,小舟对上母亲的眼神,那是殷殷切切盼望子女幸福好运的母亲的眼神,即使生在贫穷山村里,也不曾让母爱减少一分。他说不出口,隐隐一阵窒息。
“你生在城里,念那样好的书,再说你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托生在那样人家是好大的福气。这还能说运气不好?”村妇有些不满小舟的推辞,误会他有别的意思,“小乖乖,你快谢谢小哥哥。”
“谢谢小哥哥,嘿嘿嘿。”小孩张口就叫,笑嘻嘻地粘在小舟的膝盖上。
小舟看进孩子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被这似曾相识的称呼,似曾相识的场景勾得眼睛酸涩。他也曾这样欢天喜地地趴在夏末的膝头吗?
“好,哥哥给你滚一滚鸡蛋。”他拿着鸡蛋在孩子的小手上滚来滚去,逗得孩子咯咯直笑,“滚一滚爸妈永远爱你,滚一滚健康长大,再滚一滚就出人头地,娶个漂亮小媳妇,问你妈妈高兴不高兴?”
“滚滚要漂亮小媳妇!”小孩立刻改了刚才喊的话,把他妈妈和路过看热闹的四邻都给喊笑了。
小孩的小姐姐也出来了,立刻揶揄弟弟,“那就给你改名叫滚滚好了。”
小舟笑了出来,帮小孩子把鸡蛋剥皮。他妈妈就说他,“你自己剥,别劳动哥哥。”
小孩腻在在小舟膝头,头也不回地说,“不要,我就要小哥哥给我剥鸡蛋皮。” 宛如当年他向夏末撒娇。
小舟笑了,眼睛却更酸涩,夏末的回答就从他的嘴里又一次说出来,“好好,我给小宝贝剥鸡蛋皮。”
孩子的妈就跟亲戚一起让小舟,说家里饭菜都做好了,特意烧了几个好菜。小舟推辞说他已经吃完饭了。乡下人热情,不肯罢休,一定要让小舟过去,还要喝几杯。
小舟还要推辞,没想到被一个大妈硬给拉了起来,他尴尬地又一次意识到这里的人彼此都亲近,不是那么在意社交距离。就在这时,他听见有车开近的声音,这村子一向宁静,男人们多半在外打工,平时很少有人光顾。
这次来的还不是摩托车的声音,大伙都有些惊奇,远远看见一辆黑色的越野扬着尘土从村口的土路上狂飙进来,气势跟小舟来的那天见的那些长城越野一样。
村民也看见了,孩子妈就问旁边的人,“看着像是那些跑工程的老板。别是要把路修到咱们村的地去了吧?”
小舟想想可能也是这样,他大概也是在寂静的村子里住了五天,实在闲得难受,都养出了新的八卦之魂了,竟然也期待着想知道来的人究竟要做什么。大约那些古朴村落或者蛮荒部落的好客精神,也都是因为难见新面孔,所以养出来的。
不过来的不是附近跑工程人爱用的高性价比长城越野,小舟远远辨认出是一辆黑色的越野JEEP,确实是非常适合在这种没路地方跑的车,开车的大概也是个精神病,一路驾着沙尘暴,狂飙而来,看到众人等在路上也不减速,村民纷纷牵着孩子躲避。
黑色JEEP在距离小舟没多远的地方猛地刹车,小舟站在人群里捂着鼻子等沙尘散去。车门一把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跳下来,他带着一副太阳镜,上身穿着黑色背心,露出肌肉紧绷的肩头,下身穿着及膝长的军绿色短裤,脚上穿着一双阿迪凉拖鞋。
小舟恍惚了一下,那流氓的身形熟悉得让他眩晕,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真饿得糊涂了。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扯下太阳镜,把围观的村民视若无物,放开嗓子拖着音调喊,“夏——小——舟,出来!”
人群被这流氓镇住了,七大姑八大姨都静了一下,小舟急急忙忙从人堆里绕出来,有人似乎想拉他一把,让他慎重。
他甩开拉他的人,其实他突然窜出来,还把来的人吓了一跳,大概没想到他就站在边儿上,气势当即折了一大半。“哦,小舟,你就在这啊。”
小舟忍不住了,他冲过去伸出手臂紧紧搂住夏末的脖子,“哥。”那些心酸和沮丧瞬间化为乌有,虽然他还要强忍着不要没出息地抽泣出来。
“啊啊,你这个小混蛋。”夏末痛快地回抱了他,“委屈了吧?吃苦了吧?让你总是不听话。”
小舟什么也不想说,趴在夏末的肩头,还是不敢相信夏末在这里。
有人在说,“这是哥哥不放心找过来了啊?”
还有什么别的,她们都在七嘴八舌地说话,但是小舟一句话都不想理会。他死死地搂着夏末的脖子,趴在他□□的肩头上,痛痛快快地呼吸着夏天的味道。
“破孩子,你到底是吃了多少苦才能这么乖啊?”夏末感慨地说,搂着他就往车上塞,“走了,哥带你换个地方。”
小舟被塞进车里,离开了夏末的怀抱,他才醒过来似的,“我还要……”
“下午放假。”夏末也不知道冲着窗外的谁在说,“这都五天了,也该休大礼拜了,这几天都放假啊。”
“我……”小舟吞吐着说不出话来。
夏末换档直接倒车了,简直是旋风一般把小舟收走。“知道。”他说,“知道你不回去。算了,不回去就不回去吧,我也不是来抓你回去的。我带你换个条件好点的地方住,这片沟子的村子太穷。安全带系好。”
小舟松了一口气,把安全带扯出来扣上,转脸偷偷打量夏末的神情。“你……怎么来了?”
车已经开进了山路上,夏末车开的很稳,没有进村道路平坦时那么疯了,但对山路却好像很熟悉,车开的轻松自在。“我啊,第二天睡醒觉,突然想起这时候‘轻舟已过万重山’,心情就不是太好。想想还是应该来才对。”
小舟没有说话,咬着嘴唇久久盯着夏末的侧脸。
夏末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出来,“早知道你这么想我,我就早两天过来了。怕你嫌我啰嗦,特意等了几天才过来。”
小舟低下头,夏末伸手去后面摸过来一只保温袋,丢到小舟的腿上。“看看你自己,才五天竟然就瘦了一圈,还有那黑眼圈是怎么回事,吓唬人啊?我就说你受不了,非得逞能,是不是吃不了饭也睡不着觉?”
小舟不吭声,打开那只保温袋,里面很凉,是一大包码得整整齐齐的Godiva巧克力。夏末大夏天的把这个拿这么远真是太不容易了。
他又看了夏末一眼,夏末就催他,“肚子饿了吧?先吃一会巧克力吧,要到地方还要好一会呢,这路也不敢开得太快。喝不喝水?”
他重新低下头,认真翻出一块贝壳形状的巧克力和一块松露巧克力吃掉。夏末边开车边笑了出来,却没说什么。
“手背是被蚊子咬肿的?”隔了一会夏末又问他。
“嗯。”小舟已经在吃第五块巧克力了。
“肿的真厉害,要不是我知道这地方没蛇,还以为你被蛇给啃了。”
“哈哈。”小舟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隔了三秒又觉得自己好像是疯了,笑声他自己听了都觉得陌生。他不自在地又咬了一口巧克力。
“你现在巧克力吃多了还会流鼻血吗?”夏末问他。
他装作没听见。
“不管怎么说,你的生活环境跟这里离得太遥远了,冒冒失失就跑来。来了发现晚了,男人的自尊上来作怪,难受也会撑到暑假结束,是吗?哥哥给你上堂身为男人的第一课吧,那就是——该说好汉饶命的时候就一定要响亮地说出来。来跟哥哥说一声,哥哥就救你。”
“男人的第一课——”小舟转头看着夏末,舔了舔手指上粘的巧克力,“不应该是‘那个’吗?”
“吃巧克力的小孩子,‘那个’是‘哪个’?”夏末半真半假着恼火,瞥他一眼。
小舟嘿嘿一笑,拉上巧克力包,缩进车子里,把巧克力包放在腿上,舒服地出了口气。“车哪来的?”
“跟朋友借的。”
“哪天还?”小舟说。
夏末“嗤”地一声笑,“小混蛋,你要想问我哪天走,就直接说。”
“哪天走?”
“暑假都在这里。”夏末说。
“你疯了吧?”小舟吃了一惊,“你不是有很多计划吗?”
“那你肯半途而废吗?”
小舟沉默了。
“我也不是来陪你的。”夏末说,“我外婆家就在这附近,她夏天都回老家住。我出国在外好几年,很久没陪外婆住了,也很想念她,所以我才来陪她,顺便看管你一下。幸好你歪打正着选了我外婆家附近,否则的话我才不会浪费时间来管你的事。你就蹲在山里自生自灭吧。”
小舟笑了。
“你还别不相信。”夏末说,“我跟你又不是很熟。你觉得我会为了你千里迢迢开车过来,还搭上大好的几十天假期吗?”
小舟扭头看向窗外。
“还知道心情不好?”夏末说,“你看什么呢?你那边窗外贴着山,什么都没有。”
“混蛋。”
“哎呦,还敢骂你哥了。”夏末笑着说,“你这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么?”
“哥,你就是混蛋。”小舟忽地转过头来,红着眼睛盯着夏末。
夏末开车转弯,没有回头看他,但是弯道转过去之后,他伸手过来放在小舟的腿上。
小舟低头看着夏末修长的手,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睛。
他们又回到了小舟当初下车的八里陀,不过夏末告诉小舟那不是个镇子,只是个村庄。每个村子下面还有许多更小的村屯,比如孤山子。
他们在这个村子拐上了另外一条路,果然这里的山势起伏缓和了许多,小舟能看出来连田地都多了许多,路况也好极了,四车道的柏油马路,几乎跟国道和省道类似。
夏末加快了车速,这一次只用了半个钟头,他们拐进了一条两旁都是高树的乡间土路,接着就进了一个村子。路牌上写着南家油坊,田地里有块石碑上也刻着这几个字。夏末给他解释,“我妈姓南,这个村子多数人都姓南。可能以前靠榨油出名的。”
小舟懵懵懂懂,被夏末拉着下了车,一路跟着夏末走,这个村子的房子果然要比上一个强得多,房屋更大更新,也更像现代建筑。
夏末外婆家的大门很巨大,两辆越野能并排开进院子,院子本身停进四五辆车还绰绰有余。院子正面和两侧都是房子,有些类似北京的四合院,但建的很随意,没那么规整,也没那么拥挤。小舟透过正房的走廊看到房后是一个更大的院子,或者说应该是园子,种了很多菜,小舟看见向日葵的大脑袋。
夏末进门就喊姥姥,小舟有些莫名地紧张。一个拾掇得干干净净的老太太立刻走了出来,虽然有些佝偻着背,但满头白发,精神矍铄。出来第一句话就问,“接回来了?”
夏末推小舟,“见见我姥姥,75了,眼不花耳不聋,跟她说话吧,没事。姥姥,看你小外孙。”
“这就是那时候没留下的那个小舟啊?”姥姥伸手过来拉小舟,小舟过去有些胆怯地叫姥姥,老人被叫得高兴,“哎呀这孩子长这么高。你跟夏末谁高?”
“哥哥高些。”小舟说,又好奇地也打量老人,老人带他很亲,也没问别的,可能夏末都说完了。老人拉他进屋去喝水,又拿了水果给他吃。
小舟陪着说话。房屋采光很好,前后通风十分清凉。地上铺着大理石地砖,家具和电器也很齐全。
夏末进屋就不知道去忙什么了,过了十几分钟才回来,拉小舟去正房走廊西边的屋子,“姥姥我让他睡会,他累坏了,待会我做晚饭。”
小舟还没反应过来,就稀里糊涂被拉进那边屋子。半间屋子都是炕,小舟瞅瞅夏末,觉得他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违和感特别强烈。
“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什么?”
小舟没回答,他太困了,本能地就冲着炕上铺好的床褥走去。也不知道夏末在上面铺了多少层厚厚的褥子,他掀开床单看了一下是五条褥子。“我想起小时候你给我读的一个故事,是叫豌豆公主还是床垫子公主来着?”
“那你看看现在还能不能硌青了,床垫子小公主。”夏末跟在他身后,催促他快点上去睡觉。“都是干净的,我也没有撒豌豆。”
小舟终于笑了起来,爬上去脱下衣服在松软的床褥间舒服地躺下,一回手拉住夏末的手腕,“能不能陪我躺一会。”
小舟向一边拱了拱,让出地方来。他的头枕在略微有些硬,但是闻起来却有草木清香的枕头上。夏末在他身后爬了上来,睡在他身后,随手扯过薄被来把小舟的肚子盖住。小舟松了口气,翻过身来搂着夏末,头枕在夏末肩头,几乎来不及想这样有没有不妥,就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