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娅是个凡事都盲目乐观的人,所以他明白“有些地方打磨得还不够”的意思就是“糟透了”。他们俩都没有点破这个事实。他瞧见了她眼角的细纹,两年前他记得还没有的。她踮起脚尖接受他的吻,然后说:“现在我允许你开溜了。走吧,玩得开心点。”杰克森在她额上印上了纯洁的一吻。昨晚,从酒吧回来,当他们走进马切蒙区由剧团企划为她觅到的赁住的套间时,他满心希望着能像英雄一样得到朱莉娅全心全意的献身。换个地方通常会让她情绪高涨,做爱当然也不在话下,可她却说:“亲爱的,要是我不赶紧闭上眼睛睡觉,我就要死了。”朱莉娅并不是不想做爱,朱莉娅从来都是想要做爱的。
他猜他们住的这个套间没放假时是租给学生住的,墙上有玻璃胶带粘贴过的痕迹,抽水马桶脏得他用了两瓶漂白剂才刚刚开始有点干净起来的迹象。朱莉娅是不会去清洁马桶的,朱莉娅实际上根本不做家务,或者说她就算做了,你也看不出来她做过。
“人生苦短啊。”她说。
可有时候杰克森会觉得人生太长了。他跟她提过可以住得好些,贵一点无所谓,甚至如果朱莉娅愿意,在旅馆里包个房间住一段也可以,他愿意付钱,但是朱莉娅觉得不安。别人都穷困潦倒,我却奢侈浪费吗?我觉得这样不好,你觉得呢,亲爱的?然后就是一堆关于团队精神、同甘共苦之类的话。
早上醒来的时候,朱莉娅那边的床上已经没人了,床单冰凉平整,就好像她不曾整夜窝在他身边无法入眠一样。他能说这整个马切蒙区套间的空气都不曾因她扰动,她没有洗澡,没有呼吸,也没有阅读,如果她有的话,她是不可能做得那么安静的。她不在这里,他的心在忧伤中微微地缩小了。他试着去想,上一次朱莉娅在他之前醒来是什么时候,根本不可能有过这样的时候。杰克森不喜欢变化,他喜欢那种一切永远如常的感觉。可变化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东西,它偷偷地慢慢地来到你身边,就像在玩木头人游戏一样。一天又一天,他和朱莉娅似乎一切如常,可只要想想两年前,他就会发现他们已经完全不同了。那时候的他们紧紧抓着身边的这个人,仿佛劫难重生般心怀感念,又因为对生命的感念而尽情妄为。
如今他们不过像是大风暴时船上投弃的物品,海难过后颤巍巍地浮在水面罢了。也许应该直接说他们是海难残骸?他觉得两者没有什么区别。
“哦,等等,我有东西给你。”朱莉娅说。
她在包里翻找起来,最终拿出了一张洛锡安①巴士的公交时刻表。
①洛锡安:爱丁堡市所在的苏格兰行政区。
“公交时刻表?”他接过来,说道。
“是啊,公交时刻表。这样你就方便搭公交了。还有,把我的当日优惠票拿去。”
杰克森从来不坐公交车。照他看来,公交车就是给老人、小孩,还有一文不名的人坐的。
“我知道公交时刻表是用来干嘛的。”他说,连自己都觉得有点不识相。
“谢谢,”他又说道,“不过我可能就去看看城堡①。”
①指爱丁堡城堡,6世纪起成为苏格兰皇室堡垒,1093年玛格丽特女王逝于此地,之后成为重要的皇家住所和国家行政中心。城堡耸立在死火山岩上,爱丁堡各处都可望见,是重要的旅游景点。
“拍拍屁股他就跑掉了。”杰克森走开的时候,听到她这么说。
杰克森回身准备走出那个迷宫一样的地方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这里可能会有钟乳石和石笋(“钟乳石是从顶上垂下来的,石笋是从地下竖起来的。”他脑中意外地出现了他那位年迈的地理老师的咕哝声)。这个地下的洞室是在一大块岩石中凿出来的,墙上霉迹斑斑,灯光昏暗,连杰克森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想到了他每晚下坑劳作的父亲。
这地方好像已经病入膏肓了。杰克森疑心自己已经吸入了疫病的病菌。要是发生火灾,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逃得出去。沿这条路往北有个地方,几年前发生过特大火灾,杰克森想着或许这也不是桩坏事——疫病流行后就把那地方一把火烧个干净。他找到售票厅,问里面一个懒洋洋的女孩子,他们是否有消防安全合格证,如果他们有的话,能不能给他看看。她惊异地盯着他看,就好像他在她面前长出了三头六臂。
杰克森喜欢凡事按规矩来。在他法国的家里,他已经准备好了一份文件,上书“如何安排后事”几个大字。文件涵盖了当某人需要为他料理后事时所需要知道的一切信息:他的会计和律师的姓名和住址、授权该律师处理事务的委托书(也许他去世之前就已神志不清)、他的遗嘱、保险单、银行账户明细……他相当自信一切都已就绪,绝无挂一漏万之虞,从内心来说,他还是个军人。
杰克森今年四十七岁,身体健康,可他知道很多人都是在自己毫无预见的情况下死去的,他没有理由相信这种事就不会发生在自己头上。有些事是你能够安排的,有些事你安排不了。白纸黑字的东西,就像人们说的,是安排得了的。
杰克森曾经是个军人,曾经是个警察,现在可以说,曾经是个私家侦探了。一切都成了曾经,只有朱莉娅例外。继承了一位委托人的财产之后,杰克森就卖掉了自己的私家侦探社,出入意料地突然金盆洗手、退休不干了。那位叫宾琪·瑞恩的上了年纪的女士给他留了一大笔钱,两百万,足够他先为女儿预存下一点,然后在法国比利牛斯山脚下购置一套房子,这房子配置完备,有可以钓到鳟鱼的溪流,有果园和草地,还有两头驴子。
他的女儿玛莉已经十岁了,比起他来,她现在更喜欢那两头驴子。像这样在法国生活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梦想,如今梦想成真了。而梦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却让他倍感惊讶。
朱莉娅说两百万也算不了什么,两百万“只不过”是在伦敦或者纽约买套公寓的价钱。
“一架利尔飞机要花掉你两千五百万,”她口气轻飘飘地说道,“现在好点的游艇没有五百万是拿不下来的。”朱莉娅一向两袖清风,但她永远表现得像是腰缠万贯(“这就是本事,亲爱的”)。
据杰克森所知,朱莉娅连价值五百万的游艇的影子都没见过,更别提登上这种游艇了。而杰克森虽然有了点钱,看上去还是没钱的样子。他还是像从前一样穿着那件破旧不堪的皮夹克,脚上还是那双穿了多年不坏的马格南·斯蒂尔斯牌的鞋子,他的头发依然剪得很糟,他本人也依然是个悲观主义者。别人都穷困潦倒,我却奢侈浪费吗?我觉得这样不好,你觉得呢,亲爱的?是的,他也觉得不好。
“老天,只要你费心想想,一天花掉两百万也没问题。”朱莉娅这么说过。她说得很对,继承两百万的财产不过就是中了一次乐透(朱莉娅称之为拖车活动垃圾钱①)。
①此句意指像拖车活动房屋一样扔到哪里是哪里的钱,所以就像垃圾一样。
真正的钱是有年头的钱,那种钱你可劲儿花,就是永远都花不完。那是一代代传下来,攒下来的钱,来自圈占你的佃农的田地,来自从工业革命时开始资本原始积累,来自购买奴隶为你收割甘蔗。拥有真正的钱的人们拥有一切。
“可我们不喜欢那些人,”朱莉娅说,“他们是社会主义未来的敌人。社会主义就快来了,不是吗,亲爱的?从那以后就一直是社会主义,永永远远,阿门——但愿我们能够重新在地球上建立起那种堕落之前的理想国,这样我们就能真正活着而不是怨天尤人地度过每一天了。”杰克森疑惑地看着她。他从没听说过什么“堕落之前的理想国”,可他不打算问她这是什么意思。没多久以前他还能把她当本书来看,而现在他有时甚至无法理解她。
“想开点,杰克森,”朱莉娅说,“解放的农奴正在到处乱转,买卖高风险的亚洲股票。”有意思的是,她有时候说起话来就像他老婆。
他老婆也是个好辩的人。
“我只跟我喜欢的人辩论,”朱莉娅说,“这说明我对你是认真的。”一般来说,杰克森只跟他不喜欢的人辩论。比如他的老婆,他提醒自己是前妻,他曾经的妻子。
他生命中的又一个“曾经”。他们离婚后,她再婚了,怀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可他想起她的时候还是会把她当成自己的老婆(理论上的,而非情感上的)。这可能就是他身上近于天主教徒的一面。
可朱莉娅错了。农奴们应该都在看真人秀,这是新出产的用来麻痹人民的精神鸦片。他自己有时也看,在法国他有卫星讯号接收系统,电视中人们无知而疯狂的生活让他觉得难以置信。有时候打开电视,杰克森会有种感觉,也许人们未来的生活就是像这样看着电视消磨时光,杰克森可不会像电视中的人们签下真人秀节目的契约那样,签下这么可怕的未来。
他奋力从门口密集的人丛中挤出去,那些人排成长龙好像等着看滑稽表演之类的东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看着一张海报,那是一个故意做出疯癫的滑稽嘴脸的男人的相片,上面写着:“理查德·莫特——喜剧伟哥,给你的脑子来点猛药!”杰克森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