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花费大量时间教授学生佛教教义,这是因为经过无数次试验之后,他发现佛教教学是重塑学生心灵的好办法。
他当时想着,我只是暂时做这份工作,将来我可能要去旅行,考取别种行业的资格证书,或者找一份更有意思的工作,到那时新生活就会开始。然而旧的生活持续不断地进行了下去,好像一根单调的线被无限地拉长,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苍白无力,最后他觉得如果他不做点什么的话,他将永远在这个地方工作,在永远年轻的学生面前变得越来越老,然后退休,然后死掉,一辈子都消磨在寄宿学校里。他知道自己得主动做点什么,他不是那种等着事情发生的人。他的日子一直过得风平浪静:他从来没有骨折过,没有被蜜蜂叮过,没有体验过一丁点爱或者是垂死的感觉。他不曾为伟大而奋斗,怪不得他的人生如此渺小。
四十岁了。正当他坐在一列呼啸着疾驶向死亡的特快列车上(他总能在这种让脑子发热的比喻中找到安慰)时,他参加了在某个乡村扩大教育项目指导下兴办的创作班。他们在村政府的大礼堂里上课,女老师名叫多萝西,每次都从肯德尔①开车过来讲课,但是谁也不知道她是否具有相关的授课资质,她在一份北方的艺术杂志上刊登过两三篇小说,写过一些读物,有几个工作室(就是说有正在进行中的工作),爱丁堡的先锋剧场曾经演出过她的一个关于米尔顿生命中的女人(《米尔顿的女人们》)的剧本,并不成功。
①肯德尔:位于湖区南部的集镇及行政堂区,因为当地的建筑多用本地石灰岩石构建,被人们称为“美丽的灰色小镇”。
当马丁在课堂上听到“爱丁堡”这个地名时,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思乡之情,其实他对那地方根本没什么印象。他母亲是土生土长的爱丁堡人,马丁出生后的最初三年是在那里度过的,那时候他父亲正随部队驻扎要塞。于是就在多萝西大谈特谈形式与内容以及“找到你特有的语汇”的重要性时,马丁想着,有一天,终有一天他要回到爱丁堡,在那里定居。
“还有阅读!”多萝西喊着,大张开双臂,她那件宽松的天鹅绒斗篷像蝙蝠翅膀一样展开。
“阅读前人写下的所有书籍。”教室里响起了不以为然的低语声,大家是来学习怎么写作的(至少某些人是这样),又不是来学习怎么阅读的。
多萝西看上去很精神。她搽着红色的唇膏,穿着长裙子,用银制的胸针或是巨大的白镴饰物固定住红艳艳的围巾或是披肩,下面配着黑色方格纹长筒袜和有跟的及踝靴,头上戴着那种滑稽可笑的压得皱皱的天鹅绒帽子。这个秋季学期开始的时候她总是这么穿,那时候整个湖区都被包裹在俗艳的植被中,而当冬季的湖区乏善可陈地成为湿漉漉的一片时,多萝西的穿着也变得不那么戏剧化了,她开始穿绒毛大衣和威灵顿长筒靴。
她本人也变得不那么戏剧化了。学期开始的时候,她隔三差五地提到她那位留驻某个机构的作家“合作者”,可是当圣诞节到来的前夕,对那位合作者她已经绝口不提,而她那红色的唇膏也不很愉快地被更为适合她肤色的浅棕色系唇蜜所取代。
连他们这些学生也让她失望。这帮乌合之众中有退休人士,有农妇,还有那些希望在一切都太迟了之前改变自己人生的人。
“永远不会迟!”她带着一种传教士的热情慷慨陈词,虽然大多数人都知道有时候就是太迟了。他们中有个粗野的男人似乎瞧不起其他所有人,他喜欢用休斯①那样的笔法描写食肉猛禽和山坡上的死羊。马丁以为他的职业应该同乡土有莫大的关联(一个农民或是一个猎场看守人),没想到他居然是个下岗的石油勘探方面的地质工作者,他是后来才搬到湖区来,搬来之后就完全融入了当地的生活。还有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她是真的瞧不起他们所有人。她喜欢搽黑色的唇膏(跟多萝西的浅棕色比起来很让人不安),描写自己的死亡以及她周围的人们对此的反应。还有几个来自妇女协会②的慈眉善目的女士,她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想要写作的样子。
①兰斯顿·休斯(1902—1967),美国作家和社会活动家,创造性地发展了爵士诗这种文学样式,为当时的哈莱姆文艺复兴运动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②妇女协会:英国以社区为单位建立的组织,初建于1915年,当时的宗旨是复兴社区和鼓励妇女更积极地为战时的人们提供食物。
多萝西敦促他们写些自传式的抒发内心疑惧的小文,说说在忏悔室里会告诉神父的秘密,或是就他们的童年旧事、梦中幻境和心中郁念编结几段疗伤性的篇章。而他们写出来的不过是天气情况、假期趣事和动物漫谈。那个粗野的男人写的是性爱,当他在课堂上大声念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垂目盯视着地板,只有多萝西神情淡然地听着,并且为了鼓励对方,将头侧向一边,两片嘴唇抿得扁扁的。
“好的,”她说,声音听起来包含着几分挫败感,“今天的‘回家作业’,我希望你们写一次探病或者是住院的经历。”马丁很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写小说,不过他身体里的教师天性对“回家作业”这个词产生了反应,于是他认认真真地开始做作业了。
妇女协会的女士们深情地记叙了她们到医院探访老人或是小孩的经历。
“很感人。”多萝西说道。粗野的男人血淋淋地描述了他做过的阑尾切除手术的每个细节。
“很精彩。”多萝西说道。
悲惨的女孩写的则是她割腕以后被送到巴罗因弗内斯①的医院就医的故事。
①巴罗因弗内斯:英国坎布里亚郡巴罗因弗内斯区的大城市,是座文化名城和港口城市。
“真可惜她没干成。”坐在马丁边上的一个农妇小声说。
马丁这辈子只住过一次院,那是他十四岁的时候——马丁发现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每年都会发生一件没碰到过的倒霉事。他从城里回家的路上经过了一个游乐场。他父亲那时驻扎在德国,马丁和他哥哥克里斯托弗趁着寄宿学校的假期,离开那里的恶劣环境,到德国去过了个夏天。那个游乐场自然是德国人开的,这一点让马丁觉得更加害怕。他不知道克里斯托弗那天下午去了哪里,很可能是跟基地来的男孩子们在玩板球。马丁见过这个游乐场晚上的样子,那种灯火、气味和叫喊就是博斯①会喜欢画的反乌托邦题材的绝佳模型。在日光里,它倒没有那么吓人,而他父亲的声音又一如既往地在他脑中出现(真是不幸),叫喊着:“孩子,正视你所惧怕的!”
①耶罗尼米斯·博斯(1450-1516),荷兰画家,多数作品描绘罪恶与人类道德的沉沦。会觉得头晕。
于是他付了门票钱走进去,蹑手蹑脚地在那些丰富多彩的游乐设施边上打转。他怕的其实不是游乐场的氛围,他怕的是那些游戏设备。他年纪更小的时候,看到操场上的秋千都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些零钱,在小吃摊上买了个Kartoffelpuffer①。他对德语并不熟悉,不过Kartoffel这个词他还是拿得准的。油炸煎饼非常油腻,吃在嘴里有种奇怪的甜味,咽下肚后像铅块一样压着他的胃。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父亲的声音真不该又在他脑中响起来,而且当时他正好逛到了一架巨型秋千面前,那秋千的样子像只船。他不知道这种设备用德语怎么说,英语他是知道的,那是海盗船。
①Kartoffelpuffer:德语,油炸土豆饼。
海盗船忽起忽落,在空中划出阔大得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抛物线,坐在船里的人们的尖叫声也随着这艘船起落的轨迹此起彼伏,每一次都像是词头的Kartoffel意为“土豆”。突然被恐怖给攫住了似的。不要说眼前这触手可及的实体,光是想想海盗船就会让马丁心生恐惧,而越是让他恐惧的事物他便越要照父亲的意思去正视。于是他将吃剩下的Kartoffelpuffer扔进垃圾箱,付了钱,登上了那艘船。
后来是他父亲把他从民用Krankenhaus①里带回家的。他被发现浑身无力地倒在海盗船里,已经失去了意识,于是被送往了医院。这件事跟胆量无关,他并不是胆小懦弱,他其实就是对地心引力格外敏感。办出院手续时,那位医生笑着说道:“要是你愿意听从我的建议,别考飞行员得了。”他的英语说得极好。
①Krankenhaus:德语,医院。
他父亲来接他的时候,径直走过了他的床位,一点儿也没有认出他来。马丁努力向他挥手,可他没能看到儿子的手在床单底下有气无力地拍动着。最后是护士台里的工作人员带他来到了儿子的床边。他父亲穿着军装,同那间医院病房显得格格不入。他向马丁俯下身来,说道:“你是个该死的娘娘腔。拿出点勇气来。”
“有些事情跟性格软弱扯不上关系。有些事情某些人一生下来就无法做到。”马丁在文章结尾处这么写道,“而且,那毕竟是在另一个国家,面对的是另一种生活。”
“很不错。”多萝西说道。
“故事有点单薄。”粗野的男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