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事更让人啧啧称奇,森孝的牙齿不好,常日夜为牙痛所苦,当他发现牙齿快掉时,就将拔下来的牙齿装在锦织束口袋里,赐给喜欢的民家,并要他们把这颗牙齿当成传家之宝。森孝住在犬房期间,一共拔掉了三颗臼齿,因此有三户民家获赠关森孝的牙齿作为传家宝。如此下来,在森孝犬房别馆的周围,被赐名犬坊的民家数目越来越多。
担任女管家的阿振原本是森孝父亲的侧室,自从不在侍寝后,就以管家身份打理整个家庭。森孝对这位年纪足以当他母亲的女人非常反感,曾经再三告诫她,如果不想跟地方上的男人结为夫妻,就请她回老家定居。但是阿振完全不听,只低着头诉说自己的状况,说双亲已经往生,自己连个亲人都没有,不指望能留在本馆豪邸,恳求森孝让她去打理犬房,说要将一生都献给关家。但阿振其实是个很懂人情世故的女人,还烧得一手好菜,因为有她,森孝才可以经常享受到美食。如果让阿振去管理犬房,就不会每天见面,所以森孝便有点不太甘愿地答应了她的请求,但是日后森孝非常后悔自己当时做了这样的决定。
让阿振去管理犬房后,关家的经济情况终于陷入僵局,只好召集亲戚开了个家族会议。协商的结果是,为了维持这个家,只好放弃新见市的豪邸。如此一来,森孝只剩下西贝繁村的犬房别馆,而且必须永远定居于此。亲戚们将贝繁村的田地都送给森孝,当做粮食和收入的来源。能拥有这么多田地,应该要很感激了,但能有多少收获,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往后森孝就只能靠这些农作物和微薄的收入节俭度日,而且从此再也不能纳妾了。于是,森孝身边的女人只剩下元配阿胤和爱妾阿嘉了,但是森孝比较宠爱阿嘉,为了不让外人批评自己的不公,就必须好好安排自己与她们相处的时间。
当森孝搬到西贝繁村定居时,念过六十的阿振俨然已经是犬房的主人,在这里大家都叫阿振“后室总管”,而阿振的言行举止也让人觉得她就是这里的主人。虽然森孝仍是一家之主,但家道中落且失去权势的他,跟装饰品没什么两样,根本没有实权,所以他三天两头跟阿振作对起冲突,只是为了彰显自己一家之主的身份。虽然妻子阿胤、女儿美代子、爱妾阿嘉以及滨吉和芳雄两个长工、两个女仆和几只狗都陪他一起搬到别馆,但森孝的人缘实在很不好,每个男仆和女佣都不在乎真正的家长森孝,完全看后室总管的脸色行事;就连狗也知道要巴结阿振,看到阿振就拼命摇尾巴示好。犬房里,每天就听到阿振提高嗓门,指挥下人做事,一旦让她得势,事情就没完没了,连田地赚得的收入,也全部由她管理。
虽然说这些田地是亲戚们给森孝的,但让阿振管理其实是非常正确的选择,如果让生性放荡、浪费又爱慕虚荣的森孝掌管家计,关家可能过不了一个月就会一贫如洗吧!但森孝心中仍是愤愤不平,每天都问自己,到底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下人们有时候甚至会假装没听到森孝的叫唤,如果是以前的时代,早就把他们拖出去斩首处死了。虽然下人经过森孝面前,还是会恭敬地叫声老爷,像滨吉就会停下脚步,装作等待森孝下达命令的样子,但其实是表面恭敬,心里根本就瞧不起这位老爷,简直把他当笨蛋看待。
不过森孝其实是不做事的,就算把下人叫来,顶多也只是下达砍柴的命令而已。像这种事,滨吉和芳雄自己就能处理得很好,完全不需要森孝耳提面命。一切事务,后室总管都会安排妥当,森孝除了安静地扮演好他装饰品的角色外,可说是别无他法。
说到表面恭敬、内心鄙视的程度,阿振的行为就是典型的代表。当阿振出现在森孝面前时,首先她会很有礼貌地双手合掌行礼,面带微笑地问候,然后将家中每天的情况、农地经营的状况等事务说给森孝听。尽管脸上带着笑容,但仔细观察的话,其实她是在心中冷笑,笑森孝的无能。虽然森孝心里很气,但没有确切的证据能证明阿振内心的想法,而且阿振一向处事小心,也把森孝照顾得无微不至,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每次只要森孝一喊“那个谁啊,帮我……”阿振绝对不会拖拖拉拉,而是立刻出现在森孝面前等他吩咐。阿振很清楚森孝的嗜好与生活习惯,总是事先把一切都安排好,这也意味着森孝的生活就是如此单调无趣。不过比起自己的妻子,阿振为自己做的事,早就超过所谓人妻应该尽的本分,有阿振在的话,根本就不需要老婆为自己打点一切。
自从元配妻子搬来犬房一起居住后,她又成了另一个让森孝气氛的原因。阿胤出身大户人家,是美作诸侯的后代,从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读书写字都难不倒她,还会弹琴,也懂儒学,造诣深厚,都可以当老师教人了。她是这个家里最美的女人,头脑聪明,当然也自视甚高,对男人相当冷漠,总觉得自己高不可攀。虽然阿胤从未有过怨言,但她的性占有欲比一般人要强烈一倍。
如果是年轻时的森孝,要满足阿胤的欲望,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从二十几岁起,他就成天在女人堆里打滚,很懂得如何满足女人。但是,年过四十、搬来犬房定居之后,森孝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变差了,加上侧室人数大减,生活缺少刺激,而且失去权力与自信,这些因素都在不知不觉当中,一点一滴地夺走了森孝的性能力。
更令他感到讶异的是,一向彬彬有礼、温柔婉约的元配妻子一发现自己无法满足她的欲求后,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开始露出冷笑、轻蔑的态度。阿胤认为,满足自己的欲求是男人应尽的义务,如果达不到这样的要求,就不能称得上是男人,也就没有尊敬他的必要了。这也让森孝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以前这个家里的女人之所以能够和平相处,乃是因为他当时具备了身为男主人的能力;现在家中经济走下坡,性能力也变差,所以他与这些女人相处的关系就出现了危机。
不过,阿胤倒是跟阿振很合得来,有时候看她们两个,还会以为是一对母女呢!两人在一起时谈笑风生,而且都很疼美代子,还会一起指挥女佣煮饭、打扫。有时两人还会联手一起对付森孝,偶尔阿胤对森孝发脾气时,阿振就会毅然决然地对森孝低头袒护阿胤,叫森孝要顺从阿胤的心意;不过有时候阿振也会站在森孝这边。
阿胤好像会抽空教阿振弹琴,因为阿胤常常一个人在最里面的房间弹琴,所以森孝会以为是阿胤在试琴音,但走到里面探头一看,不是阿胤在弹琴,竟然是阿振,这样的情形他见过好几次。
阿振的出身并不好,家境贫穷,当然无法让她学琴,不过学琴是她自小的梦想,加上她是个固执、各方面能力都很强的女人,所以琴艺进步得很快。看阿振那个样子,再回头看看自己,整天无所事事,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虚度光阴,让森孝更觉得自卑。
偶尔,森孝会注意长工芳雄的一举一动,他觉得元配阿胤和阿振似乎对芳雄特别关照。芳雄的年纪只有二十出头,是新见干货店老板的第六个儿子。因为他家正为吃饭的人口多而犯愁,所以芳雄十五岁时就叫他来森孝家里上工。随着年纪增长,芳雄的个子虽然不高,却有一张美得像女人的俊秀脸蛋;不过并不像歌舞伎艺人那样的娘娘腔,因为从小就从事劳力工作的关系,芳雄属于肌肉强健的体型,偶尔也能表现出儒雅的言行举止。因为体格好,森孝曾有一次叫他到花坛来,给他一把竹刀,两人比试剑道,一比试之后,发现他的技巧很好,让森孝颇为吃惊。
森孝从小就常被父亲、兄长找来陪他们比试剑道,不过每次都打输,因此他很讨厌耍剑。兄长们的技艺属于教师级,但森孝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到了明治时期,森孝将大小两把剑磨得光亮,摆在床边共枕,却找不到可以练习的对象,毕竟现在已经不流行剑道了,所以也不再挥舞竹刀。当他发现芳雄的技艺可能很快就超过自己,就不再找芳雄练剑了。
全家人中最让森孝疼爱有加的小妾阿嘉,也跟阿振相处融洽。老练的阿振将还是个孩子的阿嘉驯服得百依百顺,在森孝眼里,两人就像一对亲密的长官与部属。阿嘉有时候会称阿振为“后室总管”,这让森孝大感吃惊跟愤怒。连续好几天,森孝都痛斥阿嘉,要她直呼其名,叫“阿振”就行了,当时阿嘉只是敷衍地回答“是,遵命”,但私底下好像仍然称阿振为“后室总管”,偶尔还会叫阿振“奶奶”。于是森孝很早就发现阿振已经是家中的重要人物,不再是可以恣意冷嘲热讽的对象了。
阿嘉只有十九岁,对年轻的她来说,住在犬房是很寂寞的,她会跟阿振这么好,也是没办法的事,她需要一位母亲般的人来呵护自己,也想有位女性长辈指导自己为人处事的道理。不过因为阿嘉是森孝最疼爱的人,两人经常坐在走廊下,森孝会把阿嘉抱在膝上,然后对她说:“你是我这辈子最疼爱的女人,你不能离开我,要一辈子陪着我。”每天待在走廊下卿卿我我的,所以阿振从不会对阿嘉说重话,也对她照顾有加,让森孝很满意;因此看到她们一老一少感情那么好,森孝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了。
元配阿胤已经快四十岁了,在森孝的心目中,早就不把她当女人看待,有时根本一整天都不会碰面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