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先王之治人,尤重于品节。其目能言以后,凡夫洒扫、应对、饮食、衣服,无不示以仪则。因其本而利道,节其性而不使纵,规矩方圆之至也。既已固其筋骸,剂其血气,则礼乐之器盖由之矣,特本知焉耳。十五而入太学,乃进之以格物,行之而著焉,习矣而察焉。因其已明而扩焉,故达也。班固《艺文志》所载小学类,皆训诂文字之书。后代史氏,率仍其义。幼仪之繁,闭焉不阙。三代以下,舍占毕之外,乃别无所谓学,则训诂文字要矣。若按古者三物之教,则训信文字者,亦犹其次焉者乎!仲尼曰:"行有馀力,则以学文。绘事后素。"不其然能?余放录此编于进德门之首,使昆弟子姓知幼仪之为重。而所谓训诂文字,别录之居业门中。童子知识未梏,言有刑,动有法,而蹈非彝者鲜矣。
是编旧分内外,内篇尚有《稽古》一卷,外编《嘉言》、《善行》二卷,采掇颇浅近,亦不录云。
书归震川文集后
近世缀文之土,颇称述熙甫,以为可继曾南丰、王半山之为之。自我观之,不同日而语矣。或又与方苞氏并举,抑非其伦也。盖古之知道者,不妄加毁誉于人,非特好直也。内之无以立诚,外之不足以信,后世君子耻焉。
自周《诗》有《崧高》、《保民》诸篇,汉有"河梁"之咏。沿及六朝,饯别之诗,动累卷帙。于是有为之序者。昌黎韩氏为此体特繁,至或无诗而独有序;骈拇枝指,于义为已侈矣。熙甫则不必饯别而赠人以序;有所谓贺序者,谢序者,寿序者。此何说也?又被所为,抑扬吞吐,情韵不匾者,苟裁以义,或皆可以不陈。浮芥舟以纵送子蹄涔之水,不复忆天下有回海涛者也。神乎?味乎?徒词费耳。然当时颇崇茁轧之习,假齐梁之雕琢,号为力追周秦者,往往而有。熙甫一切弃去,不事涂饰,而选言有序,不刻画而足以昭物情,与古作者合符,而后来者取则焉,不可谓不智已。人能宏道,无如命何!藉熙甫早置身高明之地,闻见广而情志阔,得师友以辅翼,所诣固不竟此哉!
祭汤海秋文
赫赫汤君,倏焉已陈。一呷之药,椓我天民。岂不有命!药则何罪?死而死耳,知君不悔。道光初载,君贡京朝。狂名一鼓,万口嚣嚣。春官名揭,如纛斯标。奇文骤布,句骛字袅。群儿苦诵,自瞑达朝。上公好士,维汪与曹。大风嘘口,吹女羽毛。舐笔枢府,有铦如刀。济辈力逐,一虎众猱。曹司一终,稍迁御史。一鸣惊天,堕落泥滓。坎坎郎官,复归其始。群雀款门,昨(上皿下龟)之市。穷鬼喷沫,婢叹奴耻。维君不羞,复乃不求。天脱桎梏,放此诗囚。伐肝荡肺,与命为仇。被发四顾,有棘在喉。匪屈匪阮,畴可与投?忽焉狂走,东下江南。秦淮夜醉,笙吹喃喃。是时淮海,战鼓殷酣。(犭兆)夷所躏,肉阜血潭。出入贼中,百忧内(忄炎)。寅岁还朝,左抱娇娥。示我百篇,儿女兵戈。三更大叫,君泗佘哦。忽瞠两眸,曰余乃颇。沥胆相要,斧门掊锁。嗟余不媚!动与时左。非君谬寻,谁云逮我?王城海大,尘雾滔滔。惟余谐子,有隙辄遭。联车酒肆,袒肩载号。煮鱼大嘬、宇内两饕。授我《浮邱》,九十其训。韩焊庄夸。孙卿之酝 鏖义斗文,百合逾奋。俯视符充,其言犹粪、我时讥评,导曾不愠。我行西川,来归君迓。一语不能,君乃狂骂。我实无辜 讵敢相卜?骨肉寇仇,朋游所讶。见豕负途,或张之弧。群疑之积,众痏生肤。君不能释,我不肯输。一日参商,万古长诀。吾实负心,其又何说?凡今之人,善调其舌;导则不然,喙刚如铁。锋棱所值,人谁女容?直者弃好,巧者兴戎。昔余痛谏,君嘉我忠。曾是不察,而丁我躬。伤心往事,泪堕如糜。以君毅魄,岂日无知?鬼神森列,吾言敢欺?酹子一滴,庶摅我悲!
召悔
贤与不肖之等奚判乎?视乎改过之勇怯以为差而已矣。日月有食,星有离次。其在于人,言有尤,行有悔,虽圣者不免。改过什于人者,贤亦什于人;改过伯于人者,贤亦伯于人。尤贤者,尤光明焉;尤木肖者,怙终焉而已。
人之生,气质不甚相远也,习而之善,既君子矣。其有过,则其友直谏以匡之。又有友焉,巽言以挽之。退有挞,进有旌,其相率而上达也,奚御焉?习而之不善,既小人矣。其有过,则多方文之。为之友者,疏之则心非而面谀,成之则依阿苟同,惮于以正伤恩。其相率而下达也,奚御焉?兹贤者所以愈贤,而不肖者愈不肖也。
吾之友有某君者,毖余曰;"子与某相好不终,是子之失德。子盖慎诸?"又有某君毖余曰:"闻子之试于有司,则尝以私于人,是大不可。"二子者之言,卒闻之,若不逊于吾志。徐而绎之,彼无求而进逆耳之言,诚敬我也。既又自省:吾之过,其大者视此或倍捷,而其多或不可枚数。二子者,盖举一隅也,人苦不自知耳。先王之道不明,士大夫相与为一切苟且之行,往往陷于大戾,而僚友无出片言相质确者。而其人自视恬然,可幸无过。且以仲尼之贤,犹待学《易》以寡过,而今日无过,欺人乎?自欺乎?自知有过而因护一时之失,展转盖藏,至蹈滔天之奸而不悔,斯则小人之不可近者已!为人友而隐忍和同,长人之恶,是又谐臣媚子之亚也。《书》曰:"有言逆子女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女志,必求诸非道。"余枚笔之于册以备现省,且示吾友能为逆心之言者。
求阙斋记
国藩读《易》,至《临》而喟然叹曰:刚侵而长矣。至于八月有凶,消亦不久也,可畏也哉。天地之气,阳至矣,则退而生阴;明至矣,则进而生阳。一损一益者,自然之理也。
物生而有耆欲,好盈而忘阙。是故体安车驾,则金舆(左钅右上囱下心)衡不足于乘;目辨五色,则黼黻文章不足于服。由是八音繁会不足于耳,庶羞珍膳不足于味。穷巷瓮牖之夫,骤膺金紫,物以移其体,习以荡其志,向所搤(扌宛)而不得者,渐乃厌鄙而不屑御。旁观者以为固然,不足告议。故曰:"位不期骄,禄不期侈。被为象箸,必为玉杯。"积渐之势然也。而好奇之土,巧取曲营,不逐众之所争,独汲汲于所谓名者。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资富以饱其欲,或声誉以厌其情,其于志盈一也。夫名者,先王所以驱一世于轨物也。中人以下,蹈道不实,于是爵禄以显驭之,名以阴驱之,使之践其迹,不必明其意。若君子人者,深知乎道德之意,方惧名之既加,则得于内者日浮,将耻之矣。而浅者(讠华)然骛之,不亦悲乎!
国藩不肯,备员东宫之末,世之所谓清秩。家承馀荫,自王父母以下,并康强安顺。孟子称"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抑又过之。洪范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不协于极,不罹于咎,女则锡之福。"若国藩老,无为无猷,而多罹于咎,而或锡之福,所谓不称其服者欤?于是名其所居曰"求阙斋"。凡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耆,皆使留其缺陷。礼主减而乐主盈。乐不可极,以礼节之,庶以制吾性焉,防吾淫焉。若夫令问广誉,尤造物所断予者,实至而归之。所取已贪矣,况以无实者攘之乎?行非圣人而有完名者,殆不能无所矜饰于其间也。吾亦将守吾阙者焉。
送郭筠仙南归序
凡物之骤为之而追成焉者,其器小也;物之一览而易尽者,其中无有也。郭君筠仙与余友九年矣,即之也温,挹之常不尽。道光甲辰、乙己两试于礼部,留京师,主于余。促膝而语者四百馀日,乃得尽窥其藏。甚战!人不易知也。将别,于是为道其深,对于回路赠言之义,而以吾之思效焉,
盖天生之材,或相千万,要于成器以适世用而已。材之小者,视尤小者则优矣。苟尤小者,琢之成器。而小者不利于用,则君子取其尤小者焉。材之大者,视尤大者则细矣。苟尤大者不利于用,而大者琢之成器,则君子取其大者焉。天赋大始,人作成物。传曰:"人不天不因,天不人不成。"不极扩充追琢之能,虽有周公之材,终弃而已矣。
余所友天下贤士,或以德称,或以艺显,类有以自成者。而老筠仙躬绝异之姿,退然深贬,语其德若无可名;学古人之文章,入焉既深,而其外犹若鉏铻而不安其无所成者与?匠石斫方寸之木,斤之削之,不移瞬而成物矣。及乎裁径尺之材以为榱桷,不阅日而成矣。及至伐连抱之梗枏,为天子营总章太室之梁栋,经旬累月而不得成焉。其器俞大,就之前艰。浅者欲以一概律之,难矣。且所号为贤者,谓其绝拘挛之见,旷观于广大之区,而不以尺寸绳人者也。若夫逢世之技,智足以与时物相发,力足以与机势相会,此则众人之所共睹者矣。君子则不然,赴势甚钝,取道甚迂,德不苟成,业不苟名,艰勤错过,迟久而后进。殊而积,寸而累。既其纯熟,则圣人之徙;其力造焉而无扦格,则亦不失于今名。造之不力,歧出无范,虽有瑰质。终亦无用。
孟子曰:"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诚哉斯言也!筠仙勖哉!去其所谓扞格者,以蕲至于纯熟,则几矣。人亦病不为耳。若夫自揣既熟,而或不达于时轨,是则非余之所敢知也。
送谢吉人之官江左序
吾湖乡当乾隆时,人才殷盛。邓笔山为云南布政使,罗九峰为礼部侍郎,而谢芗泉先生为御史。三人者,背起家翰林,而御史君名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