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走走吧。"顾准像个大人一样,"在这里哭,也无济于事。"
谢橘灯起来的时候打了个趔趄,顾准一个箭步上前扶着她,这次没有其他依靠,谢橘灯只能反握住顾准的胳膊肘,把他当做自己暂时的依靠。
就这么一会儿,她心里对自己说。
在医院的道路上,两个小孩肩并肩走着,确实怪异,但谢橘灯和顾准都属于身高提前抽枝的人,顾准此时已经超过了一米六,谢橘灯也过了一米五,看起来也算是有模有样。
顾准在昨天回家知道母亲住院了,联想之前妈妈问他的话,他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猜想。
顾茗这次没有瞒顾准,而是将实情都告诉了他,并且将之后自己要做的实情也一并告知顾准,让他有了心理准备。
这些都太早了,顾准稚嫩的肩膀简直没办法扛下来。再早熟,也不过是个孩子,却要接受这样的事实,换个人可能都在地上撒泼打滚,顾准却默默的陪在母亲身边,半句怨言也没有,从昨天到现在,连眼泪都没有。
但心里的苦,是不会少半分的。
谢橘灯听他平静的说完话,两人往医院小花园那边的长椅走去,坐了下来。
"你哭出来吧。"谢橘灯忽然道,"哭出来会好点,我不笑你。"
她说着,转过身去,坐的规规矩矩的。
她好像坐了很久,却又好像只有一瞬间。书上说一个弹指是六十个瞬间,这样说来,弹指很长,瞬间很短,直到感觉到背上背负了一个脑袋的重量,听到顾准的哽咽,她才发觉对方哭了。
冬季的风凌冽,H城这个冬天好像意外的冷,也意外的长,冷的只能相互依偎取暖,在悲伤的时候躲在角落里偷偷的哭。
谢橘灯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顾准的哭声,她却一直没有看这个场景,只是感觉到泪水渗透衣服,好像也钻进了她的心里,让她那一刻感觉到心灵相通的苦楚,还有无所依靠的恐惧,对未来的茫然无所从。
她亲手将顾准放到自己心中的神坛上,又亲手将他从神坛上拉下来,顾准早期在她生命里扮演的形象几乎无所不能,她将对方视为追逐对象,这让她忘记了顾准其实和她是同龄人。
她决定做一回对方的依靠。
顾准的哭声让她想起了动物世界里失去母亲的小狮子,辛巴当初父母双亡,依然夺回了王国的领土,只是悲伤不会消除,只会隐匿,活的更为艰辛。
这些,以后的顾准也将要经历。
她又何尝不是?
那时候的谢橘灯并没有想这么多。
顾准的悲伤好像只有这几分钟,谢橘灯脸上火辣辣的感觉也被北风吹的差不多了,这时候背上的重量忽然消失了。
"回去吧。"顾准道。
谢橘灯很听话的站起来,回头的时候顾准背对着她,走在了前面,谢橘灯和他顺路。
两人沉默的走完了这一路。
"你……一定要加油。"顾准在谢橘灯和他分道扬镳,走向另一条道路的时候忽然开口,"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或许以后还有再见的一天。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清华北大吗?我以后会去那里。"
谢橘灯猛地抬头,看向了他,眼睛黑白分明,虽然带着血丝,脸颊红肿,状况惨淡,但她还是闪现了火苗,"约好了?"
"约好了。"顾准漠然点头,没有表情,眼圈的红色却出卖了他,饶是如此,在谢橘灯眼里他形象依旧高大,"谁也不能放弃努力。"
谢橘灯眼角溢出泪花,声音颤抖,"击掌为誓。"
"啪,啪,啪!"
顾准转身上楼,谢橘灯目送他的背影,然后离开。
他们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各自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去,洪流也好,荒野也罢,就这样进行了无声的告别。
回到病房的时候顾茗已经睡着了,顾准静静的走到床边,蹲在一边,握住了妈妈的手。
顾茗眉目间依稀有旧日的风光,当年的系花,如今被病魔折磨的瘦骨嶙峋,只有眉毛好像还在坚持着,倔强着,彰显了主人的性格。
顾茗自从病发以来就开始消瘦,手上一摸全是骨头,手腕松松的便能握住,很是让人心疼。她的父母过来,总是要叹气,老人家也不敢在病房内发出这样的声响,而是在楼道间,离得远远的。
这些事情顾准都知道,但他除了孝顺母亲,在她床边陪伴,竟然找不出其他办法改变这艰难的处境。
他这时候才知道人世的艰难,并不是想想就能改变。被动承受,随波逐流。
什么时候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像浮萍一样无根呢?
顾准第一次困惑。
谢橘灯不敢走,不敢离开。
医院的气息并不好闻,阴郁沉闷,医生们见惯了生死离别,能做到的就是把原本那些怜悯收好,尽自己的全力。
谢橘灯第一次到这么晚,她丝毫没有睡意,眼睛盯着急救室的门一眨不眨,也忘记了饿,忘记了渴。
赵展父亲去和家里人联系了,包括谢怀妈妈的家人,晚上并没有车来,所以最快也到第二天才会有人来。
他一个男人根本照顾不好谢怀,也不会说什么话来安慰,想到平日里他和谢怀的交流仅限于生意,生活中也没有什么温存之类的动作,此刻赵展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他躲开了谢橘灯,沉闷着抽烟,眉头紧皱着,中间便多了很多纹。这是赵家人一向的特征,谢橘灯记得很清楚,大伯家的老二也是这样,小小年纪,只要一皱眉头,眉峰间就会出现这样的纹路,人都说是抬头纹,前世大约皱眉多了,这辈子就带着这样的印记,看起来人容易显出老态。
谢橘灯胃一阵难受,冷汗从发丝间渗出来,她没吃东西也没喝水,嘴皮有些干干的,再加上紧张,肠胃绞痛。
谁不痛呢?
谢橘灯抿嘴,她想起以前看过的画面,电视上怀着宝宝的母亲在生宝宝的时候喊痛,整个人都陷入挣扎中,痛不欲生。
小孩子的中枢系统哪里会比大人更好使呢,有时候大人都忍不住哭出来,她只能控制自己不要出声,降低存在感,免得招来厌恶。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一晚上,谢怀终于被推了出来,转到了病房中。
H市的人民医院并没有什么高级病房普通病房之分,确定送进来的人没有生命危险后,医生也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女人不那么容易怀孕了,应该是,机会微乎其微。
越是落后的地方,越是有陈旧的束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在这里,女人不会怀孕,很受到歧视。
但这些都归属到别人的家务事当中,和他们这些当医生的并没有什么关系,主治医生拉下来自己的口罩,面孔看起来还很年轻。
赵展看到红灯熄灭之后从外边进来,“医生,我媳妇……她情况怎么样?”
易心远摘下自己的手套,“她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这次意外流产留下了一定的影响,她以后可能怀孕的几率很小。”
易心远并没有把话说绝,这也是读书时候留下的影响,大凡做事,都要留一线境地。
更何况易心远也明白这地方的情况,当年他母亲也受够了没有孩子的苦,易心远是母亲三十五岁那年怀上的,很是吃了一点苦头。
他想到刚才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女人,她清醒过一阵,易心远和她说过她的情况,那时候他看到她眼睛是灰色的,仿佛没有任何生机。
她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赵展的脸色本来已经很难看了,这时候只不过更难看了一些罢了,但他还是对医生道了声谢,拿了根烟递过去。
是刚拆封的白沙。
易心远脸色带着疲惫,摆摆手,“这是我应该做的,谢谢,我不抽烟。”
赵展不多话,点了点头,木讷的站在原地,似乎是在踟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