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父一愣。
岁岁捂着脸低着头。
顾婕深深望了一眼陆年。
空气中有片刻的沉寂,然后,顾母高声叫道:“你瞎说什么!你亲眼看见了吗?你有证据吗?”
趁陆年沉默的片刻,顾母已经掏出手机,拨打了110。
警察将岁岁带走时,她一边走,一边回头望向陆年,她没有哭,眼泪却蓄在眼眶里,湿漉漉一片雾气,她吓得说不出话来,嘴角哆嗦着,嘴唇上被咬破的伤口触目惊心,她似乎在喊他的名字,陆年哥哥……
陆年握紧拳头,脸色铁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他并没有亲眼看见她被欺辱,学校后门也没有摄影头,顾承现在还在手术室,就算他醒过来,八成也不会承认。
他转头望向顾婕,她也正看着他。
良久,他对她说:“我有话跟你说。”
他们走到走廊尽头,窗户洞开着,寒风呼啸而入,卷着细细的雪花。
他说有话要说,却又久久不开口。顾婕等了片刻,说:“你是想让我劝说我小婶不要告赵岁岁吧。”很巧,顾承是顾婕的堂弟。
陆年说:“是。”
顾婕微微笑了:“好啊。”
陆年沉默,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果然,她接着说:“我之前对你说的那个提议,你要不要再考虑下?”
陆年神色未变,淡淡地问:“这是条件?”
顾婕仰了仰头,咬着嘴唇:“对,条件。”
“好,我答应你。”说完,他转身就走。
顾婕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陆年,你真的讨厌赵岁岁吗?”
他脚步微顿,却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
岁岁从警局出来,已是深夜十一点半,顾承已经脱离了危险。
一出门,她就看到站在路灯下的陆年。他背对着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微微低着头,像是在专注地想着什么,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雪,飞絮般地旋转在昏黄的灯光下,落在他的发上、肩上。
岁岁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眶发酸。
“陆年哥哥……”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说:“我跟外婆说,今晚我们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会。”
岁岁了然地点头。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他走路很快,岁岁有点跟不上。路灯下,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一前一后地在雪地上移动。
“陆年哥哥。”
陆年转头,看见她站在那里不动,他微微蹙眉。
“你……”她咬了咬唇,“你是不是不再讨厌我了?”
他转身就走。
岁岁小跑着追上去,她伸手拦住他,仰头望着他:“是不是?”
她脸上神色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大眼睛又黑又亮,微微仰着头,等一个答案。
他被她忐忑的眼神晃了下神,然而很快他就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母亲的忌日!
他的神色变得很冷,声音也是:“你想多了,我管你,是因为外婆年纪大了,我不想她为你操心。”
“还有,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你,却还要跟你一起生活?我告诉你答案,因为这是我妈妈的遗言。”
“若不是因为这个,你以为我想管你?想看到你?”
“赵岁岁,我告诉你,我以前讨厌你,现在也是,以后也不会变。”
“所以,我拜托你,离我远一点。也求你安分一点,别老是惹事,我没空给你收拾烂摊子。”
他从未跟她一次性说过这么多的话,然而此刻,每一句都宛如利刃,刺进她心窝。
她看着他慢慢走远的身影,眸中升起浓浓的雾气。
除夕夜,又下了一天的大雪,推开门,院子里洁白一片。
岁岁在台灯下写一幅春联,她搁下毛笔,微微后退,低头打量写下的字。
外婆端着炸好的春卷从她身边走过,扫了眼她写的春联:年年岁岁花相似。
外婆说:“岁岁,这句诗不好。”
岁岁说:“我觉得挺好的呀。”
年年,岁岁。中间有她跟陆年的名字呢。
外婆摇摇头:“重新写一幅吧。”
老太太知道小女生的心思,可这句诗的下一句是,岁岁年年人不同。没有比物是人非事事休更令人怅然感伤的了。老人最见不得这样的句子。
后来岁岁到底还是重新写了一幅应景的,把“年年岁岁花相似”这句贴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一侧头,就看到这句话,嘴角便微微勾起,随即,又轻轻叹口气。
他说希望她离他远一点,如果这样能令他开心一点,那么就算再想跟他说句话,她也会忍住。
她房间的窗户总是打开着,陆年从她屋子前走过的时候,一偏头,就看到墙壁上贴着的这张红联,偏偏只有一句,孤孤单单地立在墙壁上。真别扭。他在心里嘀咕。
自警局那夜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从前更僵硬了。其实之前,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是从不主动搭理她的,总是她没脸没皮又带着忐忑地在他面前找话题。他多是懒得接腔的,但她总是拿着理科习题本找他问问题。在外婆的再三念叨下,他不得不帮她补习。
然而现在,她连补习都不找他了。开始几天,他乐得轻松,渐渐地,不知怎么回事,他坐在台灯下复习功课,看着看着竟会微微走神,仿佛耳畔还能听到她怯怯的声音说,是这样啊,这么简单的问题我都不明白,真笨哦!
他微微偏头,灯光下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都没有。
同居一个院子里,每天都会见面,可却像是两个陌生人。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来年初夏,岁岁从外婆那里听到陆年在高考后将去英国留学的消息。
她冲到他的房间,连门都没敲,就闯了进去,劈头就问:“你要去英国?”
她那时候刚刚洗完澡,还穿着睡衣,头发湿漉漉的,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他怔了怔,还没开口,有人已替他回答了。
“是的,跟我一起。”
岁岁这才发现,他房间里有人,是顾婕。她抱着一叠资料,正准备离开。
他要去英国,他要跟顾婕一起去英国。
如果说第一个消息是一个手榴弹,那么第二个消息,就等于一颗原子弹。
岁岁望着顾婕,顾婕也正看着她,然后,她对岁岁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胜利的意味。
那是属于女孩子之间的电流与火花。
赵岁岁喜欢陆年。她早就看出来了。至于陆年嘛,顾婕望了眼他,不重要了,他已经答应她一起去英国留学,四年。她不信,异国他乡,朝夕相处四年,他还会对她无动于衷。
顾婕离开后,两人陷入了沉默。
许久,岁岁才讷讷地说:“不能不去吗?”
陆年说:“很晚了,我要睡觉了。”
岁岁说:“外婆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你为什么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呢?你是……因为讨厌看见我才走的吗?你就这么讨厌我……”
陆年不看她,转过身,开始收拾课本。
岁岁在他的默认中,强忍着泪,转身默默离开。
自从知道陆年要去留学的消息,岁岁就觉得时间过得前所未有地飞快,她每天都在倒数,她早就忘记当初他说过的远离他的话,她又恢复了从前,抓住一切机会缠着他说话、讲题、划中考重点。当她厚脸皮也好,给她冷眼也无所谓。既然注定要分离,她希望他们之间,能多一点点回忆,哪怕那些回忆,对他来说,并不值一提。可于她,却是她瑰丽的梦。
他高考,她中考。考试结束后,照例是毕业散伙饭,那天岁岁喝醉了,她像是被离愁击中,发了疯地与班上每个同学碰杯,大家以为她千杯不醉,而其实,那是她第一次喝酒。
吃完饭,大家又去K歌,岁岁一进包厢就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直至散场,她也没醒。跟她关系好的同桌想将她弄醒,扶起来又倒下去,她无奈地给陆年打了个电话。
陆年见她醉成那样,脸色一沉,将她拽起来晃了晃,她像个无骨娃娃一样倒在他身上,趴在他怀里就不肯起来了。
“麻烦精!”陆年哼一声,将她背到背上,下楼。
这是他第二次背她,也是第二次两人靠得如此之近,她的头靠在他肩窝里,酒气混淆着少女呼吸间的清香,轻轻地喷洒在他鼻端。
他的步伐迈得很慢,稳稳地托着她,慢慢地走着。盛夏的深夜,热气已散,午夜的风带了一丝凉意,吹在他与她的身上。
有出租车在他们身边停下里,他却径直走了过去。
今夜夜色太好,晚风太温柔,而自己即将离开这个城市,所以才想要慢慢地多看几眼这里的夜色。一定是这样的。陆年在心里对自己说。
忽然,他脸颊一凉。有柔软的触觉在他侧脸上久久停留。他脚步微顿。
“陆年哥哥,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少女的呢喃,恍如梦语,轻轻地响在他耳畔。
他以为她醒过来了,站了许久,却只听到轻轻的绵长的呼吸声。
嗯,她在说梦话。
他扯了扯嘴角,继续迈开脚步。
夜色霓虹下,他看不见,歪在他肩头的少女,眼睛亮若星辰。
从十五岁的夏天到十八岁的夏天,岁岁没有见过陆年一次,只偶尔接到他的电话,还是从外婆手中转过来,话题也从来都是同外婆相关。寥寥几句,就挂了。
高中三年,她变得很忙碌,努力地学习理科与英语,她的目标,是陆年在英国的那所高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