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苔莉的情形可不同一般,自从她第一次踏进诊所以来,她一直在勾引杰德与她发生关系,她千方百计挑逗、引诱他,在这方面她不愧为行家。后来,杰德忍无可忍,不得不警告她,如果再不老实,就要把她撵出去。以后一段时间她收敛些了,言谈举止都比较注意,不敢越轨,不过她并没有改邪归正,暗中不断地研究策略,想找到弱点,乘虚而入。想当初苔莉是由一位知名的英国医生介绍来的,正值一场轰动全球的桃色丑闻之后。经过情形是这样的:一个法国闲话栏作家在报上披露苔莉在游艇上与三个男子共度周末,寻欢作乐,当时她已与一位有名的希腊船王订婚,船王有事飞往罗马,苔莉就肆无忌惮,放开手脚,大干特干。游艇是船王的游艇,那三个男子并非别人,就是船王的兄弟。丑闻在报上披露后当然引起轩然大波,但不久便波平浪静,沉寂下来,那个倒霉的专栏作家发表声明撤回先前的报道,后来被悄悄地解雇了。与杰德初次见面时,苔莉毫不惭愧地说那篇报道属实。
“我这个人很野,野性十足。”她当时说。“我老想性交,从没有够的时候。”说着就用双手蹭自己的屁股,把裙子撩起来,傻呆呆地望着杰德。“明白我的话什么意思吗?”她问道。
通过几次谈话,杰德了解到她的身世。她出生在宾夕法尼亚州一个小煤矿市镇。父亲原籍波兰,十足的蠢虫,每星期六晚上与一群锅炉修理工酗酒作乐,同到家便痛打老婆,拿她出气。苔莉十三岁时,身子已长得像大人一样,睑蛋又漂亮,她知道在废煤堆里跟矿工瞎混可以挣些钱,就常常到那里去;有一天她父亲发现了她的不轨行为,气势汹汹地冲进木屋,用波兰语大叫大嚷,也听不清叫嚷些什么,他把老婆赶出屋去,反锁上大门,解下粗粗的皮带,狠狠抽打苔莉,打完之后,就强奸了她。
当她叙述这一幕的时候,杰德注意到她的脸部毫无表情。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生身父母。”
“你逃跑了?”
苔莉在长榻上扭来扭去,带着惊奇的口吻问:“什么?”
“你父亲奸污你之后?——”
“逃跑了。”苔莉说,把头往后一扬,发出一阵狂笑。“我才不逃跑呢,是那只老母狗把我赶出来的。”
这时杰德开了录音机。“你想谈什么呢?”杰德问道。
“我能谈什么呢?当然是做爱啰,”苔莉说。“咱俩一块儿分析分析你吧,你为什么这样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杰德没有搭理她的挑逗,却问道:“你为什么认为卡罗琳死于情杀?”
“因为人世间的事都使我联想到性爱,亲爱的,懂吗?”边说边扭摆,顺手把裙子往上撩了撩。
“把裙子放下来,苔莉。”
她膘了他一眼。“对不起……医生,你错过了星期六一场盛大的生日晚会。”
“跟我谈谈那场晚会吧。”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用担心的口气问:“你不会讨厌我吧?”
“我已对你说过不必征得我的同意,只需征得一个人的同意就行,这个人就是你本人。是非曲直是人们自己规定的,没有规则就没法进行比赛或做游戏。记住:规则是人订的,人为的。”
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她开口了:“那次生日晚会真称得上盛会,我丈夫请了一支六人乐队。”
他等她往下讲。
她扭转身来注视着杰德。“你不会瞧不起我吧?”
“我愿意帮助你。人在一生中都做过傻事或者不光彩的事,但不等于非得继续做傻事,继续做不光彩的事。”
她盯着他看,然后躺倒在长榻上。“我曾对你说起过我丈夫哈利吗?我总怀疑他阳痿。”
“说过这话。”杰德答道。她每次总要提到这一情节。
“结婚六年我从没有尝到过一次快感。每次他总有借口……嗯……”她撇撇嘴,多少怨苦在撇嘴中。“哼……那星期六晚上,当着哈利的面,我跟乐队的六个队员都交锋了。”说到这儿,她失声痛哭。
杰德递给她几片纸巾,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仔细观察她的反应。
苔莉一生中,处处让人占了便宜,事事得不偿失。她初到好莱坞时,先在一家汽车餐馆当服务员,好不容易挣来的工资,大部分都用来孝敬一个不学无术的戏剧指导,不到一个星期,指导叫她搬去同居,从此她承包了全部家务劳动,学戏练艺变成了单纯的床上活动。过了几星期,她醒悟了,觉得这样混下去没有意思,指导是个饭桶,窝囊废,她跟他还不是花钱买罪受,于是就出走跑到贝弗利镇,在一家旅馆附设的杂货店里找到一份出纳员的工作。终于时来运转,有一年圣诞节前夕店里来了一位顾客——电影制片公司的老板,抢在节前为妻子买一件礼物。临走他递给苔莉一张名片,并且叫她给他打电话。一星期后,苔莉应邀试了镜头。虽说她没受过正规训练,表演技巧不大高明,却占了三项有利条件:脸蛋俊俏,体态优美,特别上镜。所以制片公司录用了她。
头一年苔莉在十几部电影里演不起眼的配角,大获成功,开始引人注目,戏迷的赞美、求爱信源源而来。她的角色愈演愈大,知名度自然愈来愈高,可是就在那年年底,她的恩人——制片公司老板死于心脏病,苔莉提心吊胆唯恐公司解雇她,然而事情发展大出苔莉所料,新老板把她叫去,宣布了宏伟的计划,说正用得着她。这样她签了新合同,加了薪水,买了一套大些的公寓,多少年来她一直梦想着四面都有镜子的卧室,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苔莉步步高升,由演配角进而演乙级片的主角,她的戏很叫座儿,只要是她演的,观众都爱看,舍不得错过一部。红颜成了红角,开始演甲级片主角。
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如今人老珠黄、今非昔比。杰德看她躺在长榻上,哭得泪人儿似的,也不禁动了侧隐之心。
“要不要喝点水?”杰德问。
“不要,”她说,“我没事儿。”她从手提包里掏出手绢,又擦眼泪,又擤鼻涕。“感触往事,抽搭唏嘘,真不像话,多多原谅。”说着她一骨碌从长榻上爬起来。
杰德坐着,纹丝不动,一声不吭,静候苔莉抑制住感情。
“我为什么嫁给哈利这样的男人呢?”
“这个问题非常重要。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我怎么知道呢?”苔莉尖叫起来。“你是专家。倘使我知道他们那副德性,你想我会嫁给那些窝囊废吗?”
“你怎么想的?”
苔莉目不转睛地看着杰德,显出愤慨、厌恶、震惊的神色。“你以为我愿意送上门去?”她霍地立起身来,怒气冲冲,大有兴师问罪之势。“嗨,你这个狗杂种!你说我喜欢跟那些乐队队员睡觉?”
“你自己说呢?”
这一下可把她惹急了,她随手操起一只花瓶,朝他扔去,幸好没有击中,打在一张桌了上,砸得粉碎。“算是回答你了吧?”
“没有。那只花瓶二百元钱,算在你的账上。”
“我真的喜欢偷汉子?”她轻轻自语。
“这得由你自己说。”
她把声音放得更低了。“我一定病得很厉害。唉,天呀,我有病。杰德,请帮帮我!救救命!”
杰德坐不住了,走到她跟前。“你得让我帮你才行。”
她没有说话,只是连连点头。
“苔莉,回到家里好好想想自己的感觉,我说的不是在做一件事的时候的感觉,而是在做之前的感觉,认真地想想为什么要做那件事。当你弄清楚这些以后,才算有了自我认识,自我了解,自我发现。”
她望着他,好像吃了宽心丸儿,心里舒畅,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又擤鼻子,边擤边说:“你真是大好人,‘查理布朗’。”她拿起手提包和手套,问道:“下星期再见?”
“对,下星期再见。”杰德替她开门,苔莉离去。
杰德知道苔莉的问题该怎么解决,别人可以助一臂之力,但不能包办代替,还得靠她本人逐步认识,逐渐自我解脱,她必须明白金钱买不来爱情,同时她必须认识到:只有当她自爱、自重、自我奉献时,她才值得别人爱,别人才会自我奉献。不认识这一点,她会继续把爱情当商品,用她的肉体去交换。他知道她正经历巨大的痛苦,遭受精神磨难,对她充满了同情,但他不能表示亲近,而只能不动个人情感,装出超然的样子去帮助她脱离苦海。他很清楚,在病人的心目中,他好像奥林匹斯山神,居高临下,俯视人世。对病人的痛苦和烦恼漠然置之,却一味卖弄学问,高谈阔论。其实他十分关心病人的痛苦和烦恼,尽一切努力帮助他们减轻乃至解脱痛苦,减少乃至排除烦恼;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与病人的谈话常常在夜里的梦中重现,继续折磨他那颗充满同情的、痛苦的心。病人当然无从知道,他们所看到的杰德是神像。
往开业头六个月里,杰德常常害头痛,眼睛发花,具有他所治疗的病人的症状,这在心理学上叫“神入”他几乎用了一年时间才学会引导和控制自己的感情。
杰德把苔莉·华西朋的录音带锁好,回过头来考虑自己的危险处境。
他走到电话跟前,向问讯处打听19管区的号码。
交换台把他接到侦查处,他听到一个低沉雄浑的男音:“我是麦格里维。请找安吉利听电话。”
“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