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叶蘅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时分。他素来警醒,这一觉却是酣甜。他直觉昨夜那颗丸药必有蹊跷,但也无心追究。他起身,就见床头放着一身纺绸夏衣。他的衣服早已破损,这倒还是小事,但那上头的血迹骇人,倒是不能不换。他默默领了这份好意,又见床边脚踏上,放着一双新鞋,原来那双自是不知去处。他带着些许无奈穿戴完毕,略洗漱后,推门出去。
五月光景,微风吹来已是温热。昨日夜深,也未能看清这院落,如今夏阳之下,照见这农院里花木繁茂,瓜菜满垄,引得蛱蝶纷飞,甚是可爱。
梅子七就在不远处摘凤仙花玩儿,见叶蘅出来,他几步跑了过来,唤了一声:“叶大哥。”
叶蘅微微颔首,算作招呼。
梅子七略想了想,道:“叶大哥要找我师姐么?她这会儿正忙着那个,呃,就是那两个人的事儿,你明白的哦。她嘱咐我照顾你来着,你饿不饿?要不先吃点东西?”
叶蘅无话,依旧以点头相应。
梅子七笑了笑,领着他往厨房去。昨夜那老者正坐在厨房的门槛上,低头抽着旱烟,见他们来,也不言语,只是起身进去,从灶上取下温着的饭菜搁在了桌上。做完这些,老者便告了辞,料理菜地去了。
叶蘅坐下,漠然吃饭。梅子七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动动这个又弄弄那个,时不时地看看叶蘅。好一会儿之后,他一点点蹭了过去,开口问道:“叶大哥,你认识我师姐多久了?”
这个问题,让叶蘅的神色里染了凝重。若非算起时日,他几乎忘了,当时他离开玄凰教,丹威长老许他一月时间寻回千叶金莲。如今,已过了十七日……
见他沉默,梅子七小心地问一句:“怎么,不方便说么?”
“半月有余。”叶蘅回答。
“啊?”梅子七有些惊讶,“才这么点日子?看你们的样子,倒像是认识了十来年似的。”他又想了想,半带狡黠地道,“那你肯定不了解我师姐了!一场相识,也算有缘,我就教你几招,免得你日后吃了我师姐的亏!”
梅子七神神叨叨的样子,让叶蘅有些好笑。他的神色分外柔和,也不答什么,只等梅子七往下接。
梅子七在他对面坐下,整了整衣服,深吸一口气。然后,双手托着下巴,眉毛一扬,抿唇而笑。这个动作维持了片刻后,他换上了严肃的表情,道:“若我师姐这个动作,那就是说‘待本姑娘耍他玩玩!’。”
梅子七学得造作,却也有几分相似。叶蘅联想起往日种种,竟都应验,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梅子七截住他的表情,抚掌道:“对吧对吧!还有呢!”他正正身子,含笑望着叶蘅,一边绕着一缕发丝,一边轻轻咬了咬下唇。他做完动作,解释道,“这就是说‘本姑娘要你好看!’。”
叶蘅轻笑着,点了点头。
梅子七见叶蘅回应,愈发起劲起来。他站起身来,手舞足蹈道:“最后一个最厉害啦!”他背一挺,头一扬,斜觑着叶蘅,冷笑。“这个就是‘你死定了!’。”梅子七语带沉重,认真解释。
叶蘅听罢,也无评价,只是含笑。
一套演完,梅子七重又坐了回去,笑道:“要我说呀,见到我师姐第一个表情的时候,就该撒丫子赶紧跑,否则准要倒霉。”他略顿了顿,“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兴许你运气好也说不定……”
叶蘅听到这里,笑容渐渐敛去。若说他最缺的东西,只怕就是“运气”了。
梅子七望着他,收起了玩笑之心,认真道:“叶大哥,我不知道你的来历,也不知道你是如何跟我师姐走在一起的。昨夜看你的武功路数,也不似名门正派。但你不是坏人,对吧?”
这个问题,叶蘅答不上来。
梅子七也未追问,只道:“师姐做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可为他人报仇,究竟意义何在?若要伸冤,自有律法可依。罔顾这些,只图一个血债血偿,也算不得正义。何况那些冤案经年累月,还不知怎么盘根错节,想必有不少无辜之人牵扯其中,我师姐未必会放过。这般作为,与那些恶人有何差别?”
这番话说得老成,全不似出自稚童之口。叶蘅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些,却被那话里的严正刚直触动了心事。他早已知道,手刃仇人亦是枉然。而为此所招致的杀孽,早已让他沦为恶人,再无缘这世间美好。这些年来,他不去想、不去忆,任凭自己忘记对错善恶,可即便如此,他也未曾获得片刻安宁……
若他没有复仇,会是如何?兴许同父亲一样,策马疆场,安邦定国。又或者,读书为官,勤政为民……若这些都是奢望,那么能否如同殷怡晴所说的那般,乏善可陈地过完一生呢?
他想到这里时,竟是畏怯。这种种“若是”,何其卑劣,又何其可怖。只怕他再多想一分,便永沉于悔恨。
梅子七见叶蘅如此神色,要出口的话略微犹豫了一下。但迟疑之后,他还是开了口,道:“师姐所为,师尊也曾训诫多次,说‘过犹不及,适可而止’,但师姐却依旧我行我素。我身为师弟,也不好说她。所以想请叶大哥帮忙,多少劝着她些。”
这个请求,让叶蘅有些无奈。他摇了摇头,道:“我劝不了她。”
梅子七道:“那也未必啊。你的话,她兴许会听呢。”
叶蘅不知他为何有这样的判断,一时没了言语。
梅子七叹口气,又道:“叶大哥你也看到了,我师姐是无情无义的性子,手段又辛辣狠毒。一直以来,她都是独来独往,纵有随从,也多半是要挟、雇佣之类。先前我说你们认识的不久,其实也不太对。在她身旁这些时日的,只怕只有你一个,或许她真的把你当作朋友,又或是……呃,总之,你不同于旁人就是。”他顿了顿,又道,“昨夜之事,她已揪住了孟觉生的把柄,只怕这几日就会正面交锋。我年纪还小,她顾忌我的安危,大概很快就会送我回去。到时候,她的身边就只有你了。请你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来。”
叶蘅听他言辞恳切,又是一心为殷怡晴好,只得点头答应下来。
梅子七见他点头,一下子笑开了,“多谢叶大哥!”
梅子七话音未落,殷怡晴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接道:“这是在谢什么呀?”
眼见殷怡晴走进来,梅子七冲叶蘅使个眼色,岔了话题,道:“叶大哥答应教我几招功夫。”
殷怡晴带着疑惑看了叶蘅一眼。叶蘅不知如何应对,只是低头吃饭。殷怡晴也没多问,只笑着对梅子七道:“自家的功夫都没学好,还惦记着别人的。我说你呀,也出来好些日子了,功课只怕都荒废了吧。”
梅子七一听这话,绕到叶蘅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我说对了吧,这是要赶我走呢。”
叶蘅筷子一顿,不禁一笑。
殷怡晴见状,眉头一皱,双手插腰道:“说我什么坏话?”
“没,不敢!”梅子七往叶蘅身后缩了缩,笑道。
殷怡晴也懒得跟他计较,道:“哼,量你也不敢。”她指了指门外,道,“好了,我帮你备好了马车,你赶紧给我回梅谷去。”
“哎?”梅子七故作惊讶地抱怨一声,又冲叶蘅挤了挤眼睛。
殷怡晴看在眼里,心里大不乐意,她绕过叶蘅,一把捏住梅子七的脸,恶狠狠地道:“还不上车!”
梅子七一脸悲愤,含糊不清地道:“呜哇,真是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师姐你这般无情无义,叫我情何以堪!”
“你上车去慢慢堪吧!”殷怡晴没理他,揪着他就往外走。
叶蘅见状,搁了碗筷,跟了出去。
农院之外,果然备好了马车。赶车的,正是那名老者。殷怡晴径直将梅子七“押”上了马车,又嘱咐了那老者几句。老者点头应过,鞭子一扬,驾车离去。殷怡晴目送了片刻,待马车消失于视野,她方才转身回来。见叶蘅站在外头,她笑吟吟地走上去,道:“好聒噪的小鬼,到底是打发了才清静。”她略微停顿,又问道,“你已经吃完了么?我方才看你没吃多少啊,这就饱了?”
叶蘅点点头,淡淡应她一声:“嗯。”
殷怡晴叹了一声,道,“你啊,睡也不好好睡,吃也不好好吃,这是赶着成仙么?”她说到这里,话音一转,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一定是这粗茶淡饭,不合你的口味。这倒是我招待不周了。要不这样,你回城里的客栈等我?”
殷怡晴这话,让叶蘅想起先前梅子七所言。她即将与孟觉生交锋,故而送了梅子七回谷。如今她让他走,也是顾及他的安危么?他并非她的同门,也算不上朋友,这番好意,究竟因何而来?他猜不透她,也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走。一半是因为梅子七的托付,另一半,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不清不楚的情绪,让他硬生生改了口,道:“我没吃完。”
言罢,他转身走回厨房里,重新坐回桌边,拿起碗筷,一语不发地吃起来。
殷怡晴半带惊讶地看着他,片刻思忖之后,她慢慢走进去,在他对面坐下。她斟酌着,开口道:“我说过,孟觉生是沽名钓誉之辈,又十分谨慎。昨夜之事,只有那阿祥、阿瑞动手,其余的人都中了迷药——想来他不想太多人参与其中。他们醒来,不见我们,自然会回报孟觉生。我昨日特意没有隐藏踪迹,算算时间,他们应该今晚就会找到这里来了。你要是现在不走,只怕就走不了了。”
叶蘅没答话。
殷怡晴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陡然明朗,话音里笑意隐隐,道:“衣服还挺合身。不枉我在你身上比划半天。”
叶蘅一怔,一抬眸,就见殷怡晴双手托着脑袋,眉梢微扬,正抿唇而笑。恰是梅子七所言的“待本姑娘耍他玩玩”。他忍俊不禁,不留心呛了饭粒,咳嗽了起来。
殷怡晴哪里知道缘故,眼看他咳得气息不定,忙起身去给他倒水。叶蘅接过水杯,连喝了几口,待咳嗽略缓,才颤着声音道了谢。殷怡晴正想关心几句,却在那一刻看清了他的笑容。因为呛咳之故,他的脸颊微微泛红,双眸也浮着水色,但他却还笑着。那是真真切切的欢愉,融尽了他平素的冷淡和疏漠。毫不掩饰的温柔染尽他的眉眼,和煦得让人心颤。殷怡晴怔怔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蹙眉嗔道:“有什么好笑的?”
叶蘅略低了头,压下自己不合时宜的笑意,应她道:“没有……抱歉。”
“你……”殷怡晴正想追问,却听外头传来人声嘈杂。她心神一敛,冷笑一声,低语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