惧怕。
这个表情,叶蘅再熟悉不过。他历过许多个手染鲜血的夜晚,也曾有许多人用这样的神色看着他。他是杀手,始终都是。昔日,他一心复仇,不惜拜入玄凰教。而今,他手上沾染的,又岂止是仇家的鲜血。他早已失了正义,泯了善良。他所行所为,在那孩子的眼中,想必十分丑恶……
“该死!”
一声嗔骂,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殷怡晴不知为何动了气,正躁怒地来回踱步。片刻后,她想到了什么,举步走到马车旁,俯身看了看车轴。这车轴的裂口十分齐整,毫无疑问是刻意所为。她想了想,起身走到阿祥身旁,将他随身箭囊中的箭矢全部取出,又拿了一段绳索,而后钻到了马车车底。她将箭矢一圈儿捆在车轴上,勉强联起了裂口。
这番应对何其机智,行动又何等敏捷。以至于梅子七和叶蘅还没弄清楚她要做什么,她已然完了工。她钻出车底,一语不发地拉起叶蘅,扶着他上了马车,又嘱咐梅子七道:“你上车,先替他止血。”她说完,又到一旁牵了匹马,将阿祥和阿瑞扔上了马背,而后把缰绳拴在了马车车尾。做完这些,她跳上马车,长鞭一扬,策马前行。
却说梅子七上了马车,正要遵照殷怡晴的嘱咐替叶蘅止血,但待靠近,他却犹豫。他本以为叶蘅只是个被他师姐诳骗来帮忙的倒霉鬼,却不想叶蘅的功夫如此狠辣凶悍,招式之间全无仁慈。这样一个人,来历必不普通,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思虑了片刻,终究强笑着开了口,道:“叶大哥……我帮你看看伤口吧……”
叶蘅听得出他声音里怯意,也不想为难他,淡然道了一声:“不必。”言罢,他手摁上伤口,以此止血。
梅子七有些尴尬,却也松了口气。他退开了一些,抱起了膝盖,静静坐着。
约莫行了三四里路,马车到了一处农院。殷怡晴也不下车,只是挥鞭重重抽在了大门上。不一会儿,一名老者颤颤地捧着灯出来,待见了殷怡晴,他略点了点头,二话不说敞开了大门。
殷怡晴将马车驾入院内停妥,回身挑开车帘,刚要说话,却见叶蘅的伤势全未处理。她眉一皱,望了梅子七一眼。梅子七讪讪一笑,满脸都是无辜。殷怡晴也不说什么,转而向着叶蘅伸出了手,笑道:“我扶你。”
叶蘅沉默着摇了摇头,自行下了车。
殷怡晴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里满是担忧。她复又转头望向梅子七,无声地嗔他一句:“真没用”。
梅子七一阵心虚,扯开话题道:“呃……师姐,那两个人怎么办?”
殷怡晴闻言,道:“我自会收拾,你们先进屋吧。”她说完,唤了那老者来,为叶蘅和梅子七引路。
这农院里也无他人居住,空着好几间房间。老者将叶蘅和梅子七领进了一间空屋后,便默默告退。这间房中桌椅床榻俱全,虽无十分装饰,倒也干净齐整。
叶蘅走到桌边坐下,模样甚是疲惫。肩上的伤口虽已止住了血,但依旧疼得厉害。他一路勉强忍耐,到底耗费体力。
梅子七见他这般,小心地蹭了过去,道:“是不是很疼啊?我……我的医术还没学好,身上也没带药。你忍着点,等我师姐来。”
叶蘅抬眸,微微一笑,应他道:“不碍事。”
梅子七知道这是他好心宽慰,心头一时五味陈杂。
眼看梅子七又是一脸纠结,叶蘅只怕是自己又吓着了他,也不再言语。
两人沉默之际,房门忽被踢开,殷怡晴赫然站在门外。只见她一手托着水盆,一手端着药剂,腕上还挂着一吊子热水。踢门之举,实属无奈。她皱着眉头往里走,没好气地对梅子七道:“还不来搭把手!”
梅子七忙走上去,接过物什,一一放在了桌上。殷怡晴满意一笑,又对叶蘅道:“对不住,我师弟到底年纪小,替人医治还是太过勉强了。”她边说边将手巾浸入了清水里,“你把衣服脱了,我先帮你清理伤口。”
叶蘅道:“不必了。我自己来。”
殷怡晴轻佻一笑,道:“别跟我客气呀。”
她说罢,伸手就去扯叶蘅的衣襟。但未等她得逞,她的手腕便被牢牢握住。叶蘅的声音冷淡漠然,重复了先前的话:“我自己来。”
他手上沾满了血,微微有些黏腻。那紧握的力道,让殷怡晴隐隐生痛。她想说些什么,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阵沉默之后,她叹道:“好,我不碰你就是。”她挣开他的手,将浸湿的手巾递给了他,自己走到一旁的榻上坐下。
眼看这个情势,梅子七忙借口说自己闷得慌,到外头溜达去了。房内的气氛霎时有些诡异,叶蘅虽想脱衣清理伤口,但殷怡晴就坐在一旁,全无回避的意思,倒叫他尴尬起来。他犹豫再三,开口提醒道:“你……”
殷怡晴知道他想说什么,开口打断道:“不让我帮忙就罢,看看也不行吗?好歹我得知道你伤得有多重,才好决定如何折磨那两个奴才。”
“这又何必。”叶蘅有些无奈。
殷怡晴蹙了眉,沉默了片刻,道:“我说过不会让你杀人的……今夜之事,你本不必出手。我只要你小心防备,其他的事,自然有我。你偏偏……”她叹了口气,道,“若你弄脏了手,叫我如何安心。”
她的语气略带懊恼,又兼惆怅,听来让人心颤。叶蘅不知如何应她,便只沉默相待。
“所以啊……”殷怡晴的语调复又明朗,“说来说去,都是那两个奴才的错!他们竟然还伤了你!啧……想起来就没法忍!待我去弄断他们一两根肋骨,给自己消消气!”她说到这里,跳起来就往外走。
“等等!”叶蘅忙喊住她。
殷怡晴听得这声呼唤,唇角轻勾,回头笑道:“怎么,要替他们求情不成?”
叶蘅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方才那声制止不假思索就出了口,连他自己都有些愕然。
殷怡晴走到他身前,又道:“看来不是要求情啊,那一定是想让我替你疗伤了?”
叶蘅听见这话,方才明白她真正的用意。他满心无奈,终是妥协。他抬手将湿巾递还给她,道:“麻烦了。”
殷怡晴一下子就笑开了,她接过湿巾,搬了凳子坐在他面前,满面都是期待。叶蘅也不脱衣,只是略解衣襟,袒了肩膀,不过恰好能看到伤口的程度。殷怡晴一看那伤口,脸色一沉,紧皱起了眉头,嘟哝道:“总觉得还是得去打断他们的肋骨才行……”
叶蘅道:“皮肉伤罢了。”
“皮肉伤也不行!”殷怡晴语带蛮横,道,“你也真是的,以后不准这样。”她说罢,蹙着眉,开始替他处理伤处。因拖延之故,血迹略干,纵有湿巾,清洗也不易。她小心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道,生怕弄疼了他。血迹抹去后,伤口渐而清晰。她仔细查看了一番,略松了口气。如他所言,这不过皮肉之伤。想来那阿祥是慌乱出手,况且用的是箭矢,终究力道不够,未伤及筋骨。她刚要安下心来,却又不自觉地想:若他一直是这般不惜性命,他该受过多少伤啊。这一想,让她的思绪如开闸之水。她不由想象着,那未曾袒露的衣衫之下,他的肌肤之上,满布着狰狞伤痕……忧虑随这想象陡然而生,让她的动作滞缓下来。
察觉她的异样,叶蘅开口,低声询道:“怎么了?”
殷怡晴回过神来,笑道:“没……所幸箭上没毒,伤口也不深。敷上药,包扎好就行。”她言罢,取了一盒子药膏,带着骄傲道,“这是本门特制伤药,叫做‘凝香生肌膏’,保准不留疤的。”
叶蘅点点头,随她摆弄。
待包扎妥当,殷怡晴取了一粒丸药,又倒了杯水,一齐递给叶蘅,道:“这是止疼的,服下吧。”
叶蘅道了声谢,依言服了。殷怡晴这才放了心,她往窗外看了看,道:“都这个时辰了,你快躺下歇息会儿,不多时天都要亮了。”
听她说这话的时候,叶蘅忽觉一阵困倦,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殷怡晴看着他的反应,笑道:“看你都困成这样了,我扶你上床吧。”她说着,伸手搀起了他。
叶蘅的四肢全然使不上力,连意识都游离起来,他恍惚地问她:“那药……究竟是……”
“止疼的呀。”殷怡晴答得轻快。她揽着他的腰,扶他到床边。待到躺下,他已然沉沉入睡。她抿着笑意,替他盖好被子,放下了床帐。一切妥当,她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门外,梅子七早已等候许久。见她出来,他快步迎了上去,问道:“师姐,叶大哥怎么样了?”
殷怡晴笑答:“睡下了。”
“哦……那就好。”梅子七点点头。
殷怡晴看了看他,稍稍思忖了片刻,开口道:“我的好师弟,先前在马车里,你为何没替他疗伤?”
梅子七料不到她会问这个,又听那一声“好师弟”分明是兴师问罪的调调,他干笑一声,道:“师姐,我才多大年纪,怎么替人疗伤啊?也太抬举我了。”
殷怡晴听罢,叹道:“也是。只是……总觉得他似乎不太高兴。”
“啊?”梅子七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殷怡晴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那样的感觉,想也无解,只好搁下。她叹口气,又望向了梅子七,道:“好师弟,有件事我要嘱咐你。”
梅子七一听又是“好师弟”,已然开始戒备。
殷怡晴慢慢道:“你平时如何我不管,但对他,你可要小心。说话也好,玩笑也好,都谨慎着点……”她说到这里,微微俯下了身去,“若他皱一下眉头,我跟你没完。”
梅子七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待殷怡晴走远,他才慢慢回过了神,惊讶地自语:“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