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梆子老太一登上梆子井的权力宝座,这个女人一下子变得非同小可,搅得四处不安了!
他决计不跟她共事。她喊她叫,他只是不在乎地笑笑。他不屑于跟她去辩争——揭露和排除这样一个女人能费多大劲嘛!问题在于:时势不对。时势正在把这个昏头昏脑的女人轰抬起来,竟然登上县和地区的讲台了……他能跟她争执什么呢?
“我来当组长。”胡长海重复一遍,毫不拖泥带水,过去的那种干练的办事作风又显现出来,“领导小组三个人,还有你和大队长。”
梆子老太本想一口回绝:不当!不当你的什么平反领导小组成员!要她给那些人去平反,那不是让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吗?想想,即使她不当,平反工作还是要进行的,反倒失去了监督胡长海他们的机会。她终于没有应声,算是默认了。
“下设专案组,拟定七个人。”胡长海继续说,“工作量大!咱们小小的梆子井,粗略算一算,两场运动(‘四清’加上‘文革’)中需要复查的人,不下二十个!当然,有些人的案子简单些……”
“专案组的七个人都是谁呢?”梆子老太问。领导小组的三个成员,是由支部、大队管委会和贫协三家的头头组成,各代表一方。专案组物色的什么人呢?胡长海肯定会把他的人手安插进去。她准备在这个问题上不作退让。
“专案组的成员,一要公道,二要有点文化。”胡长海说,“明天召开社员会,让大家推举。”
“那样……”梆子老太一愣,这样的选举办法,对于她所信用的那几个人,一个也选不上去。她急中生智,“我看应该先在贫下中农中间酝酿,提出人选,再放到社员会上通过。”
“算咧!咱村除过一户老地主,五户中农,剩下全是贫下中农,甭多费一番手续了!”胡长海断然说,“时间短,任务重,麦收前要搞出个段落,免得干扰三夏。”
“可是,党在农村的阶级路线……”
“那些受冤受屈的人,早压得一天也憋不下去了!”胡长海从椅子上下来,站在梆子老太当面,沉重地说,“咱们少绕些弯路,该当早一天给他们把套枷打开!”
“怎么能是‘绕弯路’呢?”梆子老太认真地争执说,“依靠贫下中农,是党的路线……”
“你有意见,咱们个别谈。”胡长海并不戒意她的话,可也并不打算改变已经定下的办法。他对支委们说,“大家回去吃晚饭吧!”
四个支委一转身全走掉了,好像谁也不愿意再听她啰嗦。梆子老太心里冒气,全都把她当什么累赘一样讨厌了。是谁刚走出门,就在院子里呼喊起胡长海,也叫他赶快回家吃饭……
梆子老太似乎感到脚下铺地的砖块在下陷,在崩塌,不祥的阴云愈加浓厚地聚积到胸间。
无法改变了!无可挽回了!她也不再开口,示威似地猛转身,走出门去了。给胡长海点难看!
夜幕笼罩着树荫苍郁的梆子井。西边河天相接的地方,有轻烟似的一缕亮光。河川里的麦苗的气息,随着夜风弥漫到村巷里来了。有人在畅快地谈论,日前那一场透雨下得太好了,太神了!与麦子拔节好,与棉花播种也好,与一切庄稼的生长都好极了!
“经公社党委批准,将胡振武同志在‘四清’和‘文革’中受到的一切诬蔑不实之词,全部推倒,予以平反。现决定:一撤销胡振武家庭地主成分的决定,恢复下中农成分;二撤销对胡振武作出的地主分子的决定,恢复一切公民权利;三恢复胡振武同志中国共产党党员……”
公社党委常书记亲自宣布党委的决定,还没落音,掌声就把一切声音都淹没了。
这是一九七九年的早春时节,历史将记载这个重要的年代,梆子井的庄稼人,也难以忘记这个年代发生的生动的一幕。
胡振武浑身颤抖,头脸上涌下黄豆大的汗珠。这个强硬的庄稼汉子,在他扣着地主分子帽子的整整十三年里,梆子井村的男女老少,谁也没见过他流一滴眼泪。现在,汗水和泪水从鼻翼两边涌流下来了,竟然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几乎摔倒。站在麦克风前主持大会的胡长海双手扶住他,两人抱扶着,“哇”地一声哭了,同时在讲台上蹲下身去……
梆子老太作为平反领导小组成员,也坐在主席台一角,无论怎样努力使劲,总是抬不起头来。平心而论,在给胡振武订地主成分的问题上,她没有提供什么虚假的证据。
只是在她把他当敌人专政的时候,也许过分了一些……人无法掩饰自己干过的亏心事被揭穿以后的尴尬情绪,更无法鼓出与几百双鄙视的眼睛相对峙相抗衡的力量……
“欢迎胡振武上马!”
一声粗浑的呼声刚落,立时激起宏大的响声,在会场背后的黄土崖上发出回响……
“社员胡振汉在河滩开荒种红苕,是党的政策允许的事。现在决定:将没收胡振汉同志的三间瓦房,退赔本人。”
胡振汉从讲台下爬上台子,愣呆呆地盯着常书记。梆子井村的庄稼人忽然发现,当年开荒种地的壮年汉子,现在老了!他腰弯背驼,一只眼睛里蒙着一层白盖儿,苍老成这个样子了啊!他哆嗦着手,狠着声问:“你这回说话算话?”常书记没有回答,瞧着老汉,嘴唇也抖动着,用涌满眼眶的热泪回答了乡村父老。
教员胡学文十几年前在报纸上发表的那一篇小故事,“四清”时定为毒草,因为发端于梆子井,也一起平反了。常书记握着中年教师胡学文的手,鼓励他重新提笔……
胡振武,胡振汉,胡学文……一摆溜站在主席台上,接受公社党委常书记宣布的平反决定,接受台下几百个社员同情的目光。三月末的太阳照射着甫源坡根下的绿叶葱茏的梆子井,有人在会场剥掉棉衣了,太阳的热力好强呀!
梆子老太坐在主席台一角,心情与在场的庄稼人相去太远了。如果说胡振武被错划为地主分子与她的直接关系不大,那么胡振汉被定为国家困难时期的暴发户而被没收了三间新瓦房,却是她向工作队提供的“四十一车红苕”的确凿证据,工作队队长曾经赞扬她是“睡觉也睁着一只眼……”胡振汉老汉跌跌撞撞爬上台子,愣呆呆地问常书记“这回说话算不算话”的时候,梆子老太立时闭了眼,会场里投射过来的那么多眼光,简直要把她挤扁了。
梆子老太真想离开会场,立即回到屋里去,把门关紧,什么人也不要见,什么声音也不要听。她坐过多少次主席台,从来没有觉得坐在众人头前是如此别扭!可是,怎么好意思走掉呢?
需要平反的人太多了,啊啊!轮到胡选生了!梆子老太更加惶惑了,头上直冒虚汗。
“胡选生同志,你的问题平反了。”常书记宣布过平反决定以后,征询被平反者的意见,“你和家属还有什么意见,要求,尽管说。”
胡选生头也没抬,只是摇摇乱蓬蓬的脑袋。
“常书记!你不知……”胡选生的父亲胡大脚,挤到台前来,溅着唾沫星,急头急脑地说,“把娃的好前程毁了哇!人家军队上原先要……”
胡选生一把把老汉扯得坐在地上了。
会场里响起轻微的笑声。大伙笑胡大脚可爱的愚笨的举动。能给选生平反,再不按前科犯对待;彻底否定选生娘是地主小姐的说法,再不按逃亡地主去对待;彻底否定对你胡大脚兵痞的看法……还不足够你胡大脚和那位河南籍老伴畅快一番吗?居然提出选生毁不毁前程的事……
在那阵轻微的善意的笑声中,梆子老太愈加觉得如坐针毡了。
十、跌落在社会上颠跑惯了也更多经见过大世面的人,一旦不得不把自己封闭在冷清的小院里,那种寂寞和慌乱简直是不可忍受的。梆子老太关紧后门,又闭了街门,决心不复到村巷里去走动,工分也不想挣了。
景荣老五出工去了,女儿早在四五年前婚嫁了,成了别人家里的一位成员了。儿子也在三年前娶下媳妇,因为婆媳关系不和睦,分家另过了,搬到村子东头的新庄基上去了。屋里现在剩下她一个人,没有一丝声息,老鼠公然在大白天也敢于在屋里穿游。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蓝天上纹丝不动的白云,伸到屋脊上空的绿色的树梢,南坡上泛绿的梯田。春天给自然界带来了繁荣,给梆子老太带来的却是凄风苦雨啊!
可是,梆子老太毕竟生活在梆子井的村巷里,无法把自己与世隔绝。轻柔的带着草木的清香气息的春风,从窗孔和门缝里吹进来了,街巷里的说话声,女人们的尖笑声,男人们打浑骂俏的声音,还是越过土打的围墙,传进小院里来了。她听了心烦,烦一切人的一切声音。那架在树杈上的大喇叭,把许多使她烦恼的消息倾泻下来,梆子老太仍然不能求得一个心里安静的去处。
平反大会以后的整整三天里,白天晚上,梆子井村的男女老少,掂着烟袋,抱着娃娃,赶到胡振武家里去看望。临近村庄里的熟人,也有不少男人们走进梆子井村来,端直朝胡振武家的门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