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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老太

作者:陈忠实 | 分类:奇幻 | 字数:5.5万字

第14章

书名:梆子老太 作者:陈忠实 字数:3.2千字 更新时间:12-13 15:39

他觉得好笑,让他们到梆子井村来吧,住上三年两月,看看社员吃什么,就懂得饥饿比地主分子胡振武要凶恶十倍!黑市包谷卖三毛八分钱一斤,看看庄稼人的日月怎么安排?哪里有劲去搞斗争……现在的紧迫问题是,怎么把这个有恃无恐的女人支使开,甭让她给解放把媳妇冲散了,那就不会给胡振武一家带来灾祸了。他忍着性儿,好言解释说:“解放已经二十六、八岁咧!甭说他妈他爸着急,乡党们都替娃操心这门亲事哩!咱们要是把这婚事给弄瞎了,不说解放本人吧,乡党们都要骂咱们当干部的哩……”

“你怕挨骂,我不怕!”梆子老太不加思索地说,“地委领导说,要和民主派思想斗争……”

“说我是啥‘派’我都应承了。”胡长海笑笑,“只是……这婚事……咱们最好再甭过问了。”

“我要管到底!”梆子老太说,毫不含糊,“你不管的话,我以贫协的名义,给她老家陕北打电话,让县上领回他们的‘盲流’人口!”

“我不同意!”胡长海一听,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把手中的烟袋“啪”地一声摔到桌子上,声音都颤抖了,“你没资格代表梆子井!也没有资格给陕北打电话!我还是支书!”

梆子老太真地吓了一跳,足足呆愣了半分钟。平素,无论开什么会,都是她说了算,他只是蹲在墙角吸旱烟,临走时给地上留一堆黑色的烟灰。所有她对梆子井的工作意见,他都不表示异议,更难见到他发怒动火了。梆子老太完全在心底证实了,他和地主分子胡振武穿着连裆裤的看法,更加得意地说:“好!支书,把你今天说的话,全盘端到公社去,让公社党委评评哩!”说罢,梆子老太转过身,气冲冲地走出门去。

“到北京告状去!”胡长海一听梆子老太有恃无恐的话,更加火冒三丈。这个平素闭着双眼的支部书记,现在怒目圆睁,呼呼喷火了。他跳出里屋门槛,站到院庭里,对着即将走出街门的梆子老太的背影,大声嘲骂说,“那个害人的婆娘给捉起来了!你找不上了……”

胡长海的老婆正在门外看守淘净晾晒的粮食,听见喊声,慌忙奔进院子:“你疯了?”

“欺人太甚!”胡长海余怒未息,把老伴平素叮嘱他的话完全忘记了,“这个混世婆娘……”

九、春天的梆子井梆子老太远远望见,大队办公室的玻璃窗户上亮着电灯光。春天的夜晚,温柔的夜风。从敞开的窗户里,传出忽高忽低的说话声,一阵争论,又一阵笑声,总能听出杂乱的声音里胡长海那种苍劲的声音,那声音里透出一种刚强和沉稳的气色。梆子老太听惯了胡长海吭吭吧吧的那种说话声,现在倒像是蜕换成另一个人了,说话畅快了,声音高昂了。她此刻听到这种变化明显的声音,心里怪不是味儿。

胡长海在办公室召开什么会议呢?咋能连她也不通知参加?梆子老太生气地想,没有她参加的会议,算是什么会议呢?自从梆子老太登上梆子井村的政治舞台,大队办公室是她一贯坐阵的地方。她在这儿主持召开各种会议,接待来人来访,给五类分子训话……胡长海像是有意躲避她似的,从来是绕着大队办公室的门口走。现在,他召开什么会议,竟然不通知梆子老太参加?她所负责的临时领导小组虽然名存实亡,而贫协主任却是毫不含糊的。

梆子老太愈想,气儿愈加不顺,把出席过地区一级“活学活用”的先进人物摔开,胡长海眼里还有谁呢?她照直朝大队办公室的大门走来,你不通知我,我自个找上门来,看你咋说?贫协主任有权监督一切!

她气突突地走进门,往屋子中间一站,一只手不自觉地叉在腰上了。果然,在她往常坐用的那把红漆靠背木椅上,坐着胡长海——不,这家伙不是坐着,而是蹲在椅子上,身子前倾,正在和谁大声争论,会开得好像很热闹。

“你们……正开会?”梆子老太想直问,你们开什么黑会呢?可是看看会场那四五个人的脸色,这样的话不好出口了。她的舌头临时打了弯儿,把话改变了。

“噢!”胡长海转过头,这才注意到她,眼一眨,完全明白了梆子老大的来意,毫不含糊地解释说,“党支部召开支委会,研究工作哩!”

梆子老太肚里气得鼓鼓,却开不得口,她不是支部委员,毫无办法!多年以来,在她执政的年月里,从来没有分门别类地召开过什么名堂的会议,全是“一揽子会”。在好多场合下,需要谁参加,全是由她点了名,再让会计花儿去通知。胡长海从来也没主动召开过支委会,倒是她有时通知他来参加一些会议,表示有党的领导人来哩。胡长海在她主持召集的大小规模的会议上,总是蹲靠在办公室里那根明柱下,头低在两膝之间,自头至尾不发表任何意见。梆子老太不由地瞅瞅往常开会时胡长海常蹲常靠的那根明柱,现在空下了,胡长海蹲到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去了!坐在他周围的那四个支部委员,没有谁打算搭理她,脸上全是明显的或隐蔽着的厌烦之色。梆子老太有点尴尬,贫协主任能监督一切,却不能参加党支部会议。她勉强装出无意间走进办公室的神气,说:“那好,你们开会……我走。”

“没关系,会开完咧。”胡长海大声说,“你坐下,甭急着走,我正想寻你哩!”

那位女支委懒洋洋地挪一挪屁股,给梆子老太在长凳上腾出一席之地,绷着脸儿招呼她坐下。

“关于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胡长海看着梆子老太坐下来,就说,“我晌午到公社参加了党委扩大会,后晌回来先给支委们传达。按照公社党委的安排意见,先成立一个领导小组,有计划有组织搞好这件工作……”

“唔……”梆子老太恍然大悟,早就风传着要给五类分子平反,现在可见是实事了!

怪道你胡长海说话声音这么粗壮,调门这样响亮呀!这些五类分子要是都平反了,那么她这多年专他们的政,要他们老实劳动,老实改造的事,全都错了!她的心在往下沉,慌乱了,说话也有点结巴了,“那……怎么弄呢?”

“我来挂帅!”胡长海说。

梆子老太心里轰然一响,鬓角限限直跳。胡长海口大气粗,简直浑身都是劲儿了。

这是上级党委安排的工作,她有什么办法呢,世事怎么一下子翻了过来,怎么料想得到……看着胡长海得意的样子,她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

胡长海确实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的多年闭着的眼睛,现在闪闪放光了!这个受梆子井村庄稼人拥戴的领袖人物,重新抖擞起精神来了!

“四清”运动中,他被斗得死去活来,没有弄出一分钱一斤粮的问题。临近“四清”

运动结束时,工作队长说运动“考验”出他是“比较好的干部”,要他继续革命。他说他再经不起拳头和唾沫的“考验”了,当不了支书。直至工作队长用开除党籍来威胁,他才松了口。胡长海留任支书后,还没来得及开一次支委会,“文革”开火了,造反派们要夺权了。他拍手大笑,拱拳作揖:“不用抢不要夺,这权我还没掌稳哩!谁要谁拿去……”

前年整党时,公社里要他当支书……仍然是在以处分相加的压力下,他又当上了。

他当是当上了支书,实际跟没当一样。他整天在地里出工,偶尔被梆子老太叫去开会,他低头蹲到散会,总是不哼一声。他冷漠地看着梆子老太在村巷里奔走呼号……

“支书,公社里布置批林批孔……”

“你领着人去批吧!我记性不好……”

“公社明天要汇报,开了几回批判会,写下多少批判稿……”

“你去汇报吧!我感冒咧……”

他把梆子老太从眼前支使开,自己就又扛起家活下地去了。

他心灰意冷……待他从“四清”运动骤然而起的冰雹中苏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被这场雹灾彻底击倒的前大队长胡振武。他和振武从土改干到一九六六年春天,人称梆子井的“左右手”,他比他更惨,一巴掌给抽到敌对阵营里去了……每当他看见振武脊背上背着打×的白布块,在村巷里扫街道,在田地里担稀粪,在河滩里扛石头,和那个老地主胡大头一起做惩罚性劳动,心里就不寒而栗!太令人伤情了啊!他的老婆一天三次给他敲警钟:“你大公无私!你一心为社员!你……振武的下场等着你哩!”

他冷眼看着梆子老太东奔西颠,唾沫飞溅,而不予理睬。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把这个多嘴多舌的女人放到眼里。那纯粹是一个既没有本事,也没有德行的人;怎能指望一个既无本事而且心术不正的人办出有益于社会和群众的事来?

他和景荣老五年龄相仿,他和年轻的伙伴们从黄家讫载把她用花轿给景荣老五抬回来,在一个村庄里生活了几十年了,他不知她的什么秉性呢!作为一般妇女,她有令人同情的生理缺陷,谁也不能因此下看她,这是普通常识。作为一般社员,她心眼窄些,有点“盼人穷”的毛病,也坏不了梆子井任何人的任何事,须知旁人是无法“盼”得“穷”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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