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随口说,“学文教出的学生,考中学年年考中的人最多。”
“听说他写文章,用公家的纸,公家的笔,连墨水也是公家的。”梆子老太终于控制不住,把心里的不平一下子全说出来,“挣钱连本儿都不摊!”
正在说着闲话的人,一齐哑了声,互相挤眼呶嘴,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意识到可能会因此而牵扯到是非里,纷纷走散了,只留下梆子老太站在那儿。
初冬的夜晚,寒气袭人,天又黑得早。梆子老太一人站着无聊,也就回到家中。十里堡小学校长来家访,和景荣老五坐在方桌两边,交谈他的儿子在学校念书的情况哩。
梆子老太和校长打过招呼,就收拾起晚饭,摆上桌子。校长说他已经在学校灶上开过晚饭,只喝水而不动筷子。梆子老太热诚地礼让再三之后,也就不再勉强,坐在一边,插嘴问:“校长,你看咱那娃子,念书灵不灵?”
“灵是灵着哩!是个聪明孩子。”校长笑笑,诚恳地说,“只是有点荒。”
“文章写得咋样?”梆子老太问。
“还可以,作文还不错。”校长回答,“比起来,这孩子算术学得更好些。”
“你教咱娃好好写文章……”
“小学阶段打基础,要全面练习……”
“我想叫娃长大写文章,又轻松,又干净。”梆子老太说,“俺村的学文……”
“噢呀!”校长一听就笑了,不过绝没有嘲笑的意思。他自解放以后就在乡村小学任教,熟知庄稼人盼子成龙的普遍心理,并不奇怪,笑着说,“那首先得看孩子爱不爱哩!”
“叫他爱他就会爱。”梆子老太不以为然,“这样的好事,他怎会不爱呢?”
“咱娃恁小,咋能写文章嘛!”景荣老五早听得不耐烦,就打断梆子老太的话,斜溜了她一眼,意思是:甭说没神儿的话了!
“哈呀……”校长眼里浮出一缕说不清不必再解释的超然神色,打着哈哈。景荣老五也不好意思地陪着校长干笑着。
“好!正好校长也在这儿——”门外有人气冲冲地说。人尚未进屋,声气却冲进来了。梆子老太一回头,教员胡学文的母亲刚好跨进门来。
“五老太,你给俺学文满村扬风,说俺娃是一马备双鞍,吃官粮放私骆驼……”学文妈妈连一句客套话也不说,直来直说,“校长,你是学校领导,你凭实际说,俺学文教书教得……”
校长眨着眼,摸不清头绪,搞不明白原委,却准确地预示到要被牵扯进一桩是非里去了。他只管笑着,不作正面回答。
“我啥时候说过?”梆子老太一口回绝,“你听谁给你挑唆?”
“你在村子西头说了,又在村子东头说。”学文妈妈强硬地说,“你说俺学文写文章挣钱,连本儿也不摊!”强悍精明的中年妇女,经济宽绰,向来不受任何人一句闲言,岂把梆子老太放在眼里。说着,她从腰里拉出两张纸,连扇带摔地铺展到桌子上,“校长你看,这号格子纸,是不是你们学校的?”
“甭急,也甭躁嘛!”校长瞧一眼桌子上的稿纸,不做裁判,只顾息火,“没关系!
没……“
“前几年,你说俺学文媳妇不开怀……”
“算哩!我给你赔不是。”景荣老五早已忍受不住,要不是有校长坐在当面,他会狠狠地骂一顿招惹是非的老婆。他按捺着性子,给学文妈妈赔笑脸,“算咧!你是明白人,甭跟那个黏浆子一般见识……”
在景荣老五的笑脸陪送下,学文妈妈总算走出门去了。校长也再无兴趣坐下去,起身告辞了。
“你不说长道短,由不得你么?你不拨弄是非,也由不得你么?”送走校长,转回屋来,景荣老五的火气暴发了,“我给你说过多少回了?咱们过自家的日月,甭管人家七长八短的事,你记不住么?你一天招惹是非,让我也跟上受人辱践……你丢人不知深浅!”
梆子老太低下头,洗涮锅碗,一句不吭。和景荣老五过日月二十多年,她已习惯了当面遵从。尽管景荣老五不是那种架子大,家法严的男人,可是她怯他:虽然景荣老五从来没动过她一指头,她仍是怯这个不常动火的男人。在屋里,凡事总要先征询他的主意;偶尔发生的矛盾嗑牙中,她总是自觉地作出让步。这种局面形成的原因,只有她心里明白:自从确切知晓自己不能生养儿女的可怕缺陷——可怕就在于无法弥补——以后,她就觉得失去了和男人争高论低的气力。
她低头洗碗涮锅,一任景荣老五发一通火,完了也就没事了。她的多言招引来学文妈妈闹事,又恰逢十里堡小学校长这样有身份的体面人物在当面,理该让男人发泄一番。
她开始问自己:错在哪儿咧?果真得下了一种难于改易的毛病了吗?她下狠心往后再不说长道短……这回刺激太深刻了!
可是,晚了,于她的声誉已经毫无补益。她的人格和乡誉降低到十分糟糕的地步。
男人们不屑一顾这个多嘴多舌的女人;女人们和她碰个照面,斜眼咧嘴地走过去,不予搭理;娃娃们唱歌似地喊着“盼人穷”的绰号……梆子老太简直觉得在梆子井村活成了独人!
但谁也料想不到,连梆子老太自己做梦也不曾想到,一场连一场席卷梆子井村的旋风,居然把她从众人蔑视的龌龊角落里哄抬起来,搁置到梆子井村特殊显要的位置上,造成了她一生中的鼎盛时期……
五、梆子声声里历时半年之久的“四清”运动即将结束的时候,梆子老太当上了梆子井大队新成立的贫农下中农协会主任。
驻梆子井大队“四清”工作队队长把这一决定解释得合情入理:“盼人穷”属于什么性质的矛盾呢?如果拿黄桂英同志在运动中揭露的两件大案(暴发户胡振汉和写反动文章的胡学文)来看,那正好是她阶级觉悟高的铁一般的例证,这样的“盼人穷”,好得很!
梆子老太不是蓄意谋政谋权的阴谋家,只是在工作队队长“扎根串连”来到她家访贫问苦的时候,征询她对梆子井村现任的两位主要领导人胡长海和胡振武的意见的时候,她说她在梆子井村受欺压,受孤立,无意间说出了胡振汉在河滩种红苕而后盖新瓦房的事,又说出胡学文妈妈寻上门来骂她的事,工作队队长严肃地听着,在本本上记着……
胡振汉在国家困难时期高价销售红苕,是新生的暴发户,新盖的瓦房予以没收,改作青年俱乐部了。胡学文的文章经过剖析,是攻击性质的毒草,建议县教育局处理,因为胡学文的行政关系属于教育系统。平心而论,梆子老太当初躲在榆树下,记下了胡振汉夫妻从河滩收获回来的四十一车红苕的数字,并非为后来进行的“四清”运动准备材料,她当初仅仅出于某种过分的好奇心,想得知胡振汉夫妻的家底机密。想不到,“四清”
工作队队长正需要这样的人证和物证……
梆子井村的贫农下中农接受了这样的决定,选举会上一律给梆子老太举起了拳头。
人人心里明白,工作队队员们口口声声说:“要依靠贫下中农”,实际呢?事事处处贫下中农得顺着工作队说话;要不,小心挨挫!
作为这件本来难于接受的事实的基础,前任梆子井大队队长胡振武戴上地主分子帽子了,天天早晨在街巷里扫街道哩!这样意料不到的事变成实实在在的事实,那么梆子老太荣任贫协主任,就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一切无须追究它的合法性和合理性。意想不到的事太多了,整个中国正进入一个几乎天天都在发生使人意料不及的奇怪事情的时期。
与梆子老太荣任贫协主任这件事相映成趣的是,“四清”工作队队长自己顷刻之间垮台了!
宣布梆子井大队各级各部门新的领导人名单的社员大会正在进行,工作队队长刚宣布了贫协主任黄桂英的名字,一辆大卡车从村西大路上开进村子,一直驶进街心十字的会场。车上跳下十几个男女,一律的黄军装,一律的红袖筒,不由分说,把工作队队长扭胳膊拽腿地架抬起来,扔到汽车车厢里去了。梆子并村正在开会的男女社员吓呆了,这位三句话不离“革命”的老同志,怎么一下子……梆子老太也吓得脸黄如蜡,双腿颤抖。
“这是我们单位的‘走资派’!‘三反分子’!”一个中年人站在汽车上,向惊惊吓吓的梆子井社员宣布说,“欢迎贫下中农和我们一起造反……”
汽车卷起滚滚尘烟,开出村去了。
现在,谁也说不清工作队队长宣布的干部人选还算不算数儿?梆子老太一次也没有行使贫协主任的职责,梆子井村也已被派性斗争搅得混沌一片了。
在激烈的口号和怕人的枪声中,梆子井村老成胆小的庄稼人缩在炕头上,度过了解放十八年来第一个兵荒马乱的春节。农历大年除夕的夜里,梆子井村背后的南源上枪声彻夜不息。两大派交战,枪声代替了鞭炮,家家关着门,提心吊胆地捏着饺子……老干部被“四清”工作队打垮了,新班子在武斗中自动解散了,麦子没有施肥,也没有冬灌、夏收收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