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学校有小学部、初中部、高中部,它是一所有着革命历史的学校,于共和国成立前夕在西柏坡建校,毛泽东的女儿李纳曾就读于玫瑰学校。一进校门就能看到当年毛主席给我校的题辞“好好学习”。“艰苦奋斗、团结进取”是我们的校风,“博学多思,活泼向上”是我们的学风。每周升旗典礼上都要喊几遍的。我就是在这所学校里从小学三年级上到初中毕业。 当年,玫瑰学校的很多学生都中央领导人的孩子,就是直到现在,玫瑰学校里也有将近一半的学生是军队大院里的孩子。不了解这些,是无法体会到曾就读于玫瑰学校的学生的莫名优越感的心态的。 这里像所大花园,小学部当时都是四合院建筑,有着曲折的回廊,现在也不知道拆了没有。玫瑰学校什么都有,大大的操场、饭堂、蓝球场,阶梯教室、礼堂,甚至还有果园。比我后来上的那个职高不知道大多少倍,谦逊点说,也有十个X高中大。我和同学们就生活在这个学校里。 那一年,林志颖和小虎队风靡整个大陆,那大概是北京第一拨低龄追星族了,《北京晚报》上登了一个新闻说当时小虎队的专辑《青苹果乐园》摆上柜台不多时就被小孩们抢购一空,还有许多家长替孩子们来买,这事当时听着让流行文化还几乎是空白的大陆歌坛觉得挺不可思议和心情复杂,报纸上批评这首音乐大有玩物丧志之感。玫瑰学校小学部甚至用了小虎队的《爱》来当做广播操音乐。不知道是哪个体育老师想出这个主意,现在我想起感谢他/她。玫瑰小学的学生做完国家规定的广播操后,小虎队的《爱》就响了起来,大家一边做操一边跟着哼哼: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 串一个同心圆让所有期待未来的呼唤趁青春做个伴别让年轻越长大越孤单把我的幸运草种在你的梦田让地球随我们的同心圆永远的不停转 向天空大声的呼唤说声我爱你向那流浪的白云说声我想你让那天空听得见 让那白云看得见谁也擦不掉我们许下的诺言想带你一起看大海说声我爱你给你最亮的星星说声我想你听听大海的誓言 看看执著的蓝天让我们自由自在的恋爱直到现在,我一听到这首歌的前奏就能一字不差地跟着唱下来,同样能一字不差唱下来的,还有林志颖的许多歌,比如那首《十七岁的雨季》。那是九十年代初,到处都洋溢着那个年代所特有的激情与按捺不住的梦想,连我们这些小学生深有体会。仿佛天天都是天晴,天天都是天蓝,我们无忧无虑,在玫瑰小学里度过美好的童年时光。 我们小学三年级五班的班主任潘老师是一名年轻女子,她大概二十一、二岁,身材健美,皮肤黑得很美,一头短发,戴着金色的耳钉。那耳钉一边是星星,一边是月亮。她应该是当年最时髦的女子代表。她活泼,对我们也很好,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常常一边大力地挥动手臂擦黑板,一边对我们说:“不许乱动噢,虽然老师背对着你们,可是如果你们乱动老师也能知道是谁。”后来我们才知道是黑板的反光让她能够看到我们。 我住过的第一个家是在一座绿色的旧楼里。这是一幢老式的居民楼,楼梯的木制扶手看起来年代久远,上面让人抠了一道道口子,新旧两种褐色对比分明。老式的垃圾道边堆满垃圾,走近就能闻到一股秽气。只有远远望去,这座楼的绿色才显得漂亮。常常在梦里,我会回到这座楼,梦里起了火,我沿着楼梯逃窜,可是却出现在另外的楼道出口。 我们的家很小,除了必要的家俱就没什么东西了。厨房在楼道,跟别人家合用。楼道里的绿漆掉得班驳露出了白灰,墙都被油烟熏成了灰色,上面还有不知谁家小孩写的字,当然,我也在上面写写画画过。 刚开北京第一天,我妈摸着我的手,说怎么这么瘦呀,我满不在乎地笑道:谁的手不瘦呀。妈妈心疼地流下了眼泪,我弟靠在妈妈的怀里,我们两个有点陌生。他比我更像城里的孩子,他比我白,比我纤细,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更快地融入了这个家庭。平时我弟在我爸单位附近上幼儿园,周末才回家。 我一直盼望着能搬进对面正在修建的高楼。那里一直轰轰隆隆在开工。我认为当它有一天盖好时,从我们的窗户伸条绳子爬下去就能到新家了。 我常常和楼里住的另外一个女孩一起玩,她妈是附近一家五星级酒店的经理,长得很漂亮,管她不是很严,其实她长得像她的军官父亲,皮肤白嫩,胖得像个布娃娃。我最羡慕她的是她家的房子比我们所有邻居的都大,一大间房子里还分了客厅,两侧分别是她父母的双人床和她自己的单人床,中间用一条帘子隔开,她的墙壁上还贴着自己画的画。打死我爸妈也不同意我往墙上贴东西。我们经常去院子里的一家宾馆的大堂玩,那里是我们的公共客厅。宾馆的女服务员们特别讨厌我们过去呆着,老轰我们,我们就趁她们聊天的时间偷偷溜进去。那是一家军队主管的宾馆,门口放着许多盆开得鲜艳的红色、黄色、橙色的剑兰,夏天时还摆着几大盆盛开的荷花。过年的时候,她抱来一个大洋娃娃,让她的父母给我们在宾馆外面的花丛合影留念,那天我们都穿着新衣服新鞋。 楼道里还住着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她妈很严厉,老是骂她。看得出她妈是那种能折腾的女人,常常换工作,曾经在书店和美发店都工作过,她打量我的眼神中总有些复杂的东西,我想她也是最早看出我“不安份”端倪的家长,尽管我普通得一塌糊涂,并且是“好学生”的代表。 楼道里的最东边住着一对普通的军官夫妇和他们的刁蛮淘气的小女孩,有一天她和我弟弟在楼道里玩,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一阵哭闹,我弟弟额头流血回家了,说是脑袋让那个女孩抓着磕在楼梯上。我妈没空找她家长理论,赶紧送他去医院缝针,用完了所有身上带的钱。回来的时候,只能向地铁站旁边卖红薯的老太婆和老头借了五毛钱坐地铁。这是事后我妈笑着对一位因为醉酒躺在沙发上休息的小战士说的。“幸好他们借给了我钱,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回家!我把钱还回去的时候他们都有点不敢相信呢!” 我在旁边听着,心里翻江倒海,被某种羞愧、委屈混和的复杂情绪所充斥,几乎不好意思再听下去,甚至同情起那个小战士,他听了这些有什么感觉呢?他在想什么呢?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可怜? 妈妈那时候还很年轻,冬天时她烫一头黑色卷发,穿一双时髦的及膝的黑色皮靴。我和我弟弟经常吵架,惹她生气,有一次妈妈气急了说要走,说着就真的开始穿靴子,吓得我们抱着她大腿就大哭起来。 我很害怕我爸爸。除了从小就不在一起长大以外,我还觉得他很严肃和冷漠。我们都用楼道里的公共水房,忘了是因为一件什么事,我顶了几句嘴,他就冲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从前在老家时,我也很怕他。他回老家探亲时都会给我们带巧克力,我知道他把巧克力放在小姨屋里的抽屉里,让我一天只能吃两块。巧克力对我的诱惑太大了,趁他出门,我就跑到小姨的屋里拿几块吃。有一次我刚拿起一块,就听到他进门的声音,被逮了个正着,他很生气,毫不客气地骂我又懒又馋没出息。 小姨只有在大学的寒暑假才回来住。家里人都说我的脾气像她,我们都有着一样火辣的脾气和直率的性情。我和小姨很亲,当爸爸不在,妈妈忙于工作时,是小姨给我讲故事书,陪伴着我,她说我小时候她还给我换过尿布。我在像大森林一样永远绚烂多姿的家乡从未感觉到孤独。来北京之后我变了好多,变得怯懦胆小,那个没有更多亲人的城市就像一头灰色的巨大的怪兽要一口把我吞下。 我从农村来到玫瑰学校上学,维多利亚是接纳我的第一个朋友。第一次中午去她家找她上学时,我虽然想上厕所,但我愣是憋着在学校上了也没跟她说。我觉得“北京人”可能都不上厕所,不,也不是,反正我就是觉得提出我要上厕所这个想法太不体面,太……在我当时看来,维多利亚的家简直就是我当时能想出来的极致。那么舒适、完美。那是一套二室一厅,屋里满当当的,堆着在我当时看来贵重的家俱家电。冰箱边上有一堆新鲜的香蕉,镜子前有许多护肤品和化妆品。维多利亚父母兼卧室的风格十分美式,颜色很柔和,一切都像一个家底殷实的小康家庭。而维多利亚单独拥有一个房间,她的墙上贴着刘德华、张曼玉之类的明星海报。她还有一张精致的小床和写字台,这一切都洋溢着典型的九十年代初的气息。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一直都是班里的宣传委员。刚到北京时,我普通话说得不好,怕同学笑话,就很少开口,班主任可能是觉得我学习不错,作文写得好,于是安排我当宣传委员。可我知道潘老师其实喜欢活泼灵俐的孩子,我嘴笨,常常讨不到她欢喜,只能以特别听话来让她高兴。在我来到玫瑰学校半年后,发生了一件事,也许当时的同学都忘了,而我一直记忆深刻。 那是冬天,有几天下雪了,同学们都爱在课间跑到外面玩雪,潘老师平时留得作业很多,基本上都是抄生字、词,那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潘老师到外面办事,留完家庭作业就走了。老师走了以后,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跑到外面玩,只有我还固执地坐在座位上写作业。同学来叫我,我就说万一老师回来批评我们该怎么办啊?大家说我傻,说潘老师不会说的,可我还是规规矩矩地坐在教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