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现实生活里她不能跟黄海换位,如果真能换位的话,她还有点为难呢,因为她既想上黄海的A 大,又不想跟黄海一样丑。
她会沦落到去C省师院念书,很多人都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听了觉得挺冤枉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好像说的是那些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就不好好用功,爱耍点小手腕,结果吃了亏的人。她根本不是这种情况,她学习一向很用功,从来不因为成绩好就骄傲自满,她在学习上也从不耍手腕。
她沦落到C省师院的原因,好像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讲清楚的。
她父母都是军工厂的工程师、技术员,是为人民海军造舰艇的。在那个“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年代,整个军工厂连人带机器一古脑地搬到了小山沟里。大概是为了糊弄美帝国主义和苏联修正主义,工厂特意搬到一个不靠海的地方,而且分成好几个分厂,分散藏在好几个山沟沟里,一个分厂只造舰艇的一部分,造好后再运到什么地方去组装起来,这样不仅能瞒过远在海外的美帝苏修,连我们内部隐藏的那些反革命分子也能瞒过去。
那些分厂都没名字,只有代号,可能美帝苏修的炸弹是认名字的,知道了工厂的名字,就知道往哪儿丢炸弹了。各个分厂的代号也编得很隐晦,不用文字,只用数字,从001编起,一直编到009。巧得很,石燕的父母所在的那个分厂编号正好是“007”,不过那个年代没多少人看过“007”的电影,也不读成“零零七”,而是按照据说是电信局的读法,读作“洞洞拐”。其它的分厂都用这种读法,“洞洞幺”,“洞洞两”……反正都是“洞洞”。
这一招似乎很见效,厂子搬到小山沟里这么多年了,从来没遭到过美帝苏修的狂轰滥炸,也没有被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反革命分子搞到破坏,就是把那些工人和家属们憋得够受,呆在那么一个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鬼地方,不通公共汽车,不通火车,更不通飞机,进山出山都是靠厂里的汽车,孩子们都象里面的小萝卜头一样,窝在那个小山沟里,很少出去见世面。
石燕就是在“洞洞拐”的子弟学校一路读上来的,小学和初中都没出那个山沟,读高中的时候,才算成了一只金凤凰,飞出了“洞洞拐”的那个山沟,不过也就是飞到另一条山沟里去了,因为高中在另一个山沟里,从“洞洞幺”到“洞洞九”所有考上高中的子弟都在那里读高中。
石燕在学校住读,每周回家一次。她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个个老师都喜欢她,个个老师都说她聪明,又听老师话,真是人见人爱。到了高二的时候,就有老师建议她跳一级,早点考大学。
那时已经不怎么兴跳级了,所以跳级就成了一个殊荣,她的父母都很兴奋,她也兴奋得不得了,全家人眼里都只有这个殊荣,基本上没功夫去想为什么要跳级,也没功夫推敲早一年考大学究竟有什么好处,更没想过跳级会不会有副作用,就这么欢天喜地、稀里糊涂地跳了级。
结果她那年高考考砸了。
第一天上午考完出来,她跟人对答案的时候,发现别人说的好些题她都没印象,跟人家核对了老半天,才发现她做漏了题。高考试卷是铅印的,两面都有题,但她以为跟学校油印的考试卷一样,只有一面有题,所以只做了卷子正面的题,早早就做完了,但她不敢交,一直在那里检查,因为她知道如果交卷太早了,万一出了问题,她会悔恨终生的。
于是她捱到最后一分钟才交卷,但还是出了问题。她当时就呆了,恨不得跑回考场把试卷拿回来重新做过,那些题她肯定会做,如果给她机会,她肯定都能做对。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因为试卷是一考完就密封起来送走了的。
她不知道那天是怎么捱回家的,反正回家之后把这事一讲,全家人都呆了,她跟她妈妈都是呜呜地哭,她爸爸跟她弟弟就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爸爸才镇定下来,跑出去找这个找那个,但谁也没办法挽回这一点。
这不啻于当头一棒,后面几天的考试,虽然她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想把剩余的考好,但遇到了这样的事,哪会不影响心情和考试状态?分数出来之后,她发现她跟什么A 大B 大的好学校是彻底绝缘了。
这事在那些“洞洞”中成了头条新闻,几乎人尽皆知,一个原因可能是太出人意料了,另一个原因可能是有些人本来就很眼红她的跳级,这下好了,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大家碰见她或她家里人都要说起这事,老师遗憾地说:“啊?你怎么这么粗心?连卷子反面都不看一下?老师不是说过要仔细,要仔细吗?”
她无话可答,老师的确是一再交待要仔细,要多检查几遍,不要急于交卷,交卷早,也没人给你加分,那何必要早交呢?要检查、检查、再检查。
她说:“我是检查、检查、再检查的呀,我也没有提前交卷啊,但是……”
刚开始她还解释一下,辩驳一下,但她发现越解释人家的批评就越重,越辩驳人家问得就越多,于是决定什么也不说了,尽量躲着这些人就是了。但是“这些人”真多啊,有的不满足于在路上碰见说几句,还转程深入到她家里来教训她,教训她父母,顺便也教训一下她弟弟。教训她的还算是好心的,那些幸灾乐祸的人,完全就是到她家来嘲笑她几句的。
有的现身说法:“我每次不管做完什么试卷,都会从头到尾看一遍,数数有几道题,每题多少分,看能不能加到一百分。如果你那时跟我一样,把每题的分加一加,就不会漏题了……”
有的痛心疾首:“你怎么这么粗心?这可是‘一考定终生’的时刻啊……”
还有的挖到根子上去:“你先就不该跳级的,不跳级哪里会有这种事?你看我的孩子我就不让他跳级。是谁建议你跳级的?你应该告那个老师,他耽误了你的一生---”
说这话的人有很多当初也是竭力撺掇她跳级的,那时几乎没人不赞成她跳级,有的家长还专门为这事到学校去扯皮,说学校偏心,怎么没让他们的孩子也跳级。但她也没用录音机把人家说的话录下来,所以现在也没法证明那些人当时是赞成她跳级的,也应该负一部分连带责任。
也有的不同意告老师:“怎么能怪人家老师呢?老师只让你跳级,又没让你只做卷子正面的题---,还是要怪你们自己---”
还有更厉害的:“什么做漏了题啊,都是借口。考不好就承认考不好,还偏要找个遮羞布,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早就说了,谁知道她平时的那些高分是怎么弄来的---。现在好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真相大白了---”
她的父母本来是想让她复读一年再考的,但是他们那个高中早已人满为患,根本不允许复读,如果她想复读就得到很远的县城去,不光要交一大笔钱,还要排队,像他们这样没县城户口的,还不知道排不排得上。
她自己是坚决不复读了的,现在就被人这么穷追猛打地教训,如果还去复读一年,那不得再听一年的教训?那还叫人活不活了?她决定就到录取她的C 省师院去读书,学校远一点,也没名气,但总比呆在这个小山沟里被唾沫淹死好,谁能担保复读一年就一定能考得好呢?
于是在八月的一天,她由父亲陪着,仓惶逃到了位于D 市的C 省师院。
艾米:至死不渝(2)刚到C 省师院的那段日子,石燕几乎每晚都躲在被子里哭。C 省师院太让她失望了,学校没名气也就罢了,学不到东西也就罢了,本来她也没指望在这里成什么大气候,只指望尽快熬过这四年本科,一毕业就考研究生,考到一个好学校去,扬眉吐气,从新做人。但C 省师院的问题远远不只是没名气,完全象个充军流放之地,这四年怎么熬得过去?
C 省师院的前身是D 市师院,如今大学升级风盛行,两年制改三年,三年制改四年,培养为人师表们的学府也未能免俗,师范改师专,师专改师院,师院改师大,市办变省办,省办变国办,于是D 市师院摇身一变成了C 省师院。但名字改了,内部结构却没多大变化,仍然是那些老师,仍然是那些课程,虽然挂了个“C 省”的大牌子,但也没把学校搬到C 省的省会E 市去,还是呆在D 市。
D 市是个矿山城市,只市政府那块还象个城市,一出那块,就象进了矿山一样,路边全是一座座小山,而且是那种不长树的小山,整座山都是光秃秃的,山上是大片大片颜色可怖的石头。听说那些小山的内部都被采矿的掏空了,摇摇欲坠,经常塌方,特别是下大雨的时候,雨水可以把半座小山带下来,活埋路上的车辆和行人。
D 市的北面是煤矿区,不知道挖出来的煤块是供应给谁了的,但那些煤粉肯定是见者有份,因为D 市上空永远都飘浮着灰黑的尘土。如果出门上街的时候刚擦过皮鞋,换过衬衣,那么等你回来的时候,衬衣的领口啊袖口啊就都成黑的了,皮鞋却从黑色变成了灰色,头发那不用说,早就粘乎乎的了。
从煤矿区经过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一些矿工,衣服黑乎乎的,手脸也是黑乎乎的,可以说比正宗非洲黑人还黑,但牙齿却不象正宗非洲黑人那样从头到尾的白,而是这里那里沾着煤粉,象斑马一样黑白相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