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结果就是,我们老师一口气说了我五六个“哗众取宠”,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都忘了被批评的是我。(笑声)于是,我就举手站起来说:“老师,这个成语你用错了。我写的作文就交给您一个人,就算‘哗’了谁,‘哗’的也是一个人,不可能是‘众’,您不可能是‘众’。现在是谁把文章拿到五十多个人的班里大声朗读出来?这才是真正的哗众取宠。”(掌声)然后,你可以想象,老师非常崩溃,想冲过来打我,那个时侯的老师是有这个权力的。你们可能没法想象,在我成长的少年时代,在中国,普遍接受的一种观念就是,家长会把孩子领到学校说:“老师,如果我这孩子在学校不听话,您就往死里打!”所以那个时候体罚是很普遍的,我小时候挨过很多男老师的打。女老师通常不打人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她觉得打人很难看。女的嘛,(觉得)打人很难看,没风度,所以会忍住不打。然后她就很生气地说:“放学放学!”把其他人都赶走,然后把我领到教研室里专项修理。(笑声)我跟她在教研室,足足被折磨了两个小时,你可以想象我很疲劳(大笑)。我一看天都黑了,就跟老师说:“这样,咱俩都挺累的,是吧?”老师说:“是啊。”然后我说:“要不我改。”然后老师很开心,说:“哎?你终于知道你错了?”我说:“那不重要。”(笑声)我说我改,错不错不重要,我改。然后她说:“你说吧,打算怎么改?”我说:“这样,我出一个草稿,你听听行不行?我改成这样:说来也怪,尽管校园里没有风,五星红旗仍然飘扬在校园上空。”(大笑、掌声)然后老师完全崩溃了。这时候教研室的其他老师都走光了,就无所谓风度不风度了,她像疯了一样冲到墙角,拿着笤帚棍子冲过来就劈头盖脸地打我。我当时已经初中二年级了,皮糙肉厚,她一个中年妇女能有多大的力气,是吧?但我为了配合,也做出了一些“哎哟,哎哟”这样的反应,(笑声)免得她下不来台。但是我演技不好,所以导致的结果就是,她气喘吁吁地把笤帚扔到地上。她知道对我这样没有用了,滚刀肉,是吧?然后她拿起电话。你们知道在中国,拙劣的中小学老师最后一个损招就是什么?(台下异口同声:找家长!)你看你们都是被找过家长的,(笑声)你们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然后,她拿起电话开始打,把我可怜的父母叫过去。一家三口很无辜,坐在那里被她训了一个半小时,说的都是《人民日报》上的话。(笑声)最后出来我对父母感到很内疚,说这都是我的不对,我应该克制一下。然后我父亲也就说了我几句,他说:“你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就是想说实话老师不让你说嘛。”当年他就讲了这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得。他说:“在中国,诚实是一个奢侈的品质。”他这样跟我讲,我说是。然后他说:“其实你也没什么大的不对,如果你最后不气她那么一下不就没事了吗?她训你两个小时,你就听着,听完了回家,我们这会儿在家里就能吃上热乎乎的饭了。结果,你非要气她一下,弄得我跟你妈过来陪你一个半小时,有什么意思呢?”然后我就跟父亲一个劲地道歉。但他想了想又“扑哧”乐了,说:“但你这招挺损的,我年轻时候就想不出来。”(笑声)我就又得意了,说:“还行吧。”(笑声)
我父亲比较宽容,笑一笑就过去了,他就是比较想得开。作为那个时代的父母,这是我青春期成长比较幸运的一个地方。我母亲是旧式的保守的那种女人,所以,以她的观点,我的很多做法她是看不上的;但是她对我非常宽容,并不是因为溺爱我,主要是因为我有个很好的哥哥。(笑声)有些人很熟悉我哥哥是吧?我这个哥哥跟我一样,成长的时候在家里不断惹各种各样的麻烦,每次惹的麻烦都比我的严重得多,我就算惹出的麻烦跟他惹的程度差不多,也比他惹的体面得多。你们都是独生子女家庭长大的,可能不太了解这个,如果你是有兄弟姐妹的,你上面有个哥哥不断地给家里惹麻烦,父母就会不知不觉地对下面的弟弟无限地放低要求(笑声),就是这样。所以我母亲对我就很宽容。我说“我惹的是体面的麻烦,我哥哥惹的是难堪的麻烦”的意思是什么呢?我举几个例子你就知道了。比如说,我上学的时候,那些垃圾课我就不听,我就看小说,或者是看一些课外书。然后老师很生气,屡教不改,最后就把家长叫过来训话。我父亲气冲冲地赶过来,说你上课看的什么书,为什么不听老师的课!然后我就很不好意思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给我父亲,我父亲一看:嗯?《罗马帝国衰亡史》。他一想:咦?我儿子只有15岁,就看这样的书,于是忍不住了,说:“哎呀,这是一本好书啊。”我们老师很生气,说:“啊?你怎么这样讲话?”我父亲赶紧假惺惺地说:“那也不应该课上看嘛!”(大笑)然后他就训斥我,但看他的眼神明明是很得意的,因为他自己是18岁才看这本书的,所以他很开心。出来的时候,明显假装生气地对着我,其实很高兴,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回家前他又给我买了些好吃的。(笑声)
但是我哥哥呢,惹类似的麻烦就不一样。比如说,叫家长过去,说你这个儿子上课不听课,屡教不改,光看课外书。我父亲很生气,问我哥:“你看的什么书?”我哥哥掏出书来递过去,我父亲一看,古典文学名著 《金瓶梅》。(大笑)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我父亲赶去一看,《灯草和尚》;第三次赶去一看,《禅真逸史》,再一看,《肉蒲团》。(大笑)古典文学名著,我哥哥是一个古典文学爱好者,基本上全看过一遍。我父亲就很惊讶:“咦,这些书我都弄不到,你怎么搞到的?”(持久的笑声)然后训了他一通。那个时候这些书确实很难弄到,我哥哥是个神通广大的人。所以你要知道,一样是儿子惹麻烦找家长,一样是不听课看课外书,这显然是不同的结果。我父亲下意识就觉得,小儿子惹事,去了一看,哦,是一个体面的麻烦。我哥哥惹事他去了一看,就很难堪,就是这样。所以这样导致的结果是,我父亲和我母亲都对我无限地放低要求。到了什么程度呢?有一次我们在家里,我父亲跟我哥哥出去了,我跟我母亲两个人吃饭。我母亲吃完饭突然深情地看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然后她说:“你真好。”(笑声)我就鸡皮疙瘩全起来了,因为在亚洲,没有父母跟子女这样表达感情的。我说:“我又怎么了?”我母亲说:“你看你,开学三个半月了,一次都没有把我叫到公安局或者是医院去。”(笑声)那你就知道这句话传达的信息就是,我哥哥经常把我父母弄到医院去。要么他把别人打得血淋淋的,要么别人把他打得血淋淋的,总惹这种麻烦。我小时候虽然也跟同学经常打架,但是善后工作会做得非常好、非常稳妥。(笑声)一般的事捅不到我们家里来,我自己在外面就搞定了。我平时有些积蓄,该赔钱就偷偷在外面赔钱了,或者打了人,该索赔,也就自己去了,就是这样。所以结果就是,我母亲作为一个旧式的保守的女人,对我也很宽容,并不是因为溺爱,而是因为有个好哥哥在上面替我撑着。这是我青春期比较幸运的一个事情。
我在学校里跟这个愚蠢的制度和弱智的老师不断冲突斗争了9年之后,我终于感到非常的疲劳,于是我就决定退学了。退学的时候,父母竟然没有给我很大的压力。在那个时代,这是不可想象的。大家都知道,在中国,有一种所谓的“教育恐怖主义”,你们可能都听说过。就是在中国,如果你生在一个小城镇或是农村,考上大城市的大学可能是改变命运为数不多的机会了。所以我们小的时候,在成长的过程中,你肯定无数次听到长辈这样对你说:你一定要考上大学,不然你这辈子就完蛋了。大家长大的时候或多或少都听过这句话,我小时候这种风气更是很严重的。所以我退学的时候,父母竟然没给很大的压力,这是难以想象的幸运。因为很多我的老同学老朋友,他们想退学的时候,就非常困难。我有个朋友从延吉跑到长春来上大学,来了之后,就觉得学校的教育环境非常糟糕,因为他考的是一个烂学校,如果你考的是一个好学校,可能会好一些。上了两个月,他就决定退学,跟父母打了个电话,他父母连夜买了张火车票杀到长春来,然后堵在宿舍的门口。早晨他一出来,父母就跪在他的面前,嚎啕大哭,告诉他无论如何必须把大学读完。我有时候就想,如果我退学的时候父母给我的是同样的压力,我是没法退学的,我只能忍着把这个学读完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我能够退学还是比较幸运的。我父母能想开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我高中时代就在一些地方刊物和全国性的二流刊物上发表过一些酸不拉叽的小说、诗歌、散文这些东西。因此他们觉得这个孩子,嗯,你可以想象,如果你在一个小城镇,生了一个儿子,看着傻拉吧叽的,结果在省城里的甚至全国性的二流刊物上发表了一些小说、诗歌、散文,父母就觉得这孩子非同寻常,甚至将来有可能是走上作家道路的,一个作家显然不需要文凭。因此在我退学的时候,我父母问我有没有想清楚、有没有决定将来干什么的时候,我说我多半是会以写作为生,然后他们就觉得这个有戏,然后就同意我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