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楚再聪敏的人也会被上司的愚蠢毁掉,那些连续数周日日夜夜下的苦工,被这号人物说抹掉就抹掉了。
曼德尔领他走上一条不牢靠的碎石小道去看蜂巢,依然对雨毫不在意,他开始支离破碎地论证与解释。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话与话之间有着挺长的停顿,而那修长的手指则明确而缓慢地比划着。
最后他们重新回到了内屋,曼德尔带他看了楼下的两个房间。会客厅满是花卉:不仅窗帘和地毯以花做纹饰,家具的罩布也是如此。在角落的一个小橱柜里,放着几只胖老头小酒杯,旁边摆着一对十分漂亮的手枪,是用来玩标靶射击的。
史迈利跟着他上楼。楼梯平台上的火炉散发着一股煤油的气味,洗手间的蓄水池则阴沉沉地冒着泡。
曼德尔向他展示了自己的卧室。
“新房哦。这床大减价,才花了我1镑。那可是弹簧床垫。能淘到的可有不少好货。这地毯是伊丽莎白女王当年用过的。他们每年都会更新一次地毯。这是在沃特福德的一家商店买到的。”
史迈利站在门口,不知怎地颇为不好意思。曼德尔转过身来,从他身边走过,打开了对面的房间门。
“这个就是你的房间了。只要你想住。”他转身对史迈利说:“如果我是你,今晚肯定不会待在自己家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再说了,你在这里能睡得更好些。空气要好很多。”
史迈利没有赞同。
“随你了。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曼德尔板起面孔,神色尴尬。“不明白你们这行,老实说,没你对警察这行了解得多。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在我看来,你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他们又到了楼下。曼德尔点燃了会客厅的煤气取暖器。
“好吧,那至少今晚你得让我请你吃个饭。”史迈利说道。
门厅的电话响了。这是曼德尔的秘书为车牌号的事打过来的。
曼德尔回来了。他递给史迈利一张列有七个名字和地址的单子。其中四个是可以忽略不管的,它们的登记地址都是傍水街。还有三辆车:一辆从贝特西的亚当·斯卡尔父子公司租来的汽车,一辆伊斯特伯恩的塞汶瓷砖公司名下的运货车;第三辆作为巴拿马大使的私人用车,被特别标注了。
“我认识一个就在巴拿马大使馆工作的人。要查出来没什么困难——大使馆那边能动用的也就三辆车。”
“贝特西不远,”曼德尔继续说,“我们可以一块儿到那边去。你开车就是了。”
“那没问题,必须的,”史迈利快言快语道,“然后我们可以去肯辛顿吃饭。我会在安特雷沙订张桌子的。”
这时候是四点钟。他们坐着聊了会儿天,断断续续地扯了一些关于蜜蜂和家务的话题。曼德尔轻松自如,史迈利则愁眉紧锁、愣头愣脑,试图没话找话,敛尽锋芒。他能够猜得出安恩会对曼德尔做出一番怎样的评述。她会喜爱他,吹捧他,用特别的嗓音与面貌去模仿他,还会编造一个关于他的故事,直到他能够进入他们的生活,而不再是谜一样的存在:“亲爱的,谁想得到他会这么友好。没想到还有人能够告诉我哪儿能买到便宜的鱼。还有,这小房子多可爱啊——不用烦神了——他肯定知道胖老头小酒杯就是垃圾,人家只是不介意罢了。我觉得他就是个小乖乖。蛤蟆哥,一定要叫他来吃饭哦。你一定要哦。别在人家面前笑得傻兮兮的,你要真心去喜欢他。”
史迈利自然不会去叫,这是当然的,不过安恩会感觉心满意足的——她会找到一个喜欢曼德尔的方式。而当她这样做了之后,她就会把对方忘掉。
那也确实是史迈利想要的——找到一个喜欢曼德尔的方式。在这方面,他没有安恩动作迅速。但安恩就是安恩——她曾有一次因为在伊顿公学念书的侄子边喝红酒边吃鱼,差点就把人家给杀了,但要是曼德尔点着香烟享用她做的薄煎饼,她很可能不会注意到。
曼德尔又泡了些茶,二人一同喝了。大概五点十五分的时候,他们上了史迈利的车,动身前往贝特西。路上,曼德尔买了张晚报,借着路灯的光,艰难地阅读。过了没多久,他突然破口大骂起来:
“德国佬。可恨的德国佬。天呐,我痛恨他们!”
“德国佬?”
“德国佬。野蛮人。破大兵。操蛋的德国人。6便士卖一批给我也不要。披着羊皮的狼。又对犹太人做坏事了。到处整我们。打倒他们,整垮他们。宽恕,忘记。我倒想问问,为什么他妈的要忘个一干二净啊?为什么要忘掉那些偷窃、谋杀还有强奸,就因为几百万人都承认犯过这些罪?天呐,银行里一个穷光蛋小职员要是敢偷上10先令①,那整个大都会的人都要盯死他了。但德国佬那帮暴徒呢——哼,情况就不同了。天呐,假如我是生活在德国的犹太人,那我就……”
①先令:英国旧辅币单位。1英镑等于20先令,1先令等于12便士,1971年英国货币改革时被废除。
史迈利忽然豁然开朗:“你会怎么做?你会怎么做,曼德尔?”
“呃,我觉得我会逆来顺受。现在是统计学的问题了,还有政治问题。给他们扔氢弹是不可能的,这跟政治有关。还有美国那边——几百万纯正的犹太人就在美国。他们会怎么做?咒死他们:扔更多的炸弹给德国佬。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聚到一块儿——一次炸飞。”
曼德尔因为愤怒而颤抖着,而史迈利静默了好一会儿,想着艾尔萨·芬南。
“答案是什么呀?”他只是在找点话头说说而已。
“鬼知道。”曼德尔粗野地回答。
他们转到了贝特西桥路,然后把车子停在人行道上的警察旁边。曼德尔出示了他的警察证。
“斯卡尔汽车修理厂?呃,其实那也不能算是个汽车修理厂,只能说是一个院子罢了。他主要是在处理废金属,还有二手车。反正不做这个就做那个,亚当自己就是这么说的。你就沿着威尔士亲王大道往下开,一直开到医院。他那地儿就挤在两间过渡安置房之间。那真是个爆炸之后的废墟。老亚当拿煤渣铺上去,谁也不去动他的。”
“看来你对他还是挺了解的。”曼德尔说道。
“那必须的,我都逮了他好几回了。你想得出来的勾当,就几乎没有亚当没碰过的。斯卡尔这家伙可是我们不好解决的老难题。”
“好吧,好吧。他现在有什么动静没?”
“不好说,长官,但你随时都可以用非法赌博这名义去抓他。还有就是,亚当已经在法案之下了。”
他们向着贝特西医院驶去。右手边的公园看起来像隐藏在路灯后,显得黑漆漆阴森森的。
“什么叫‘在法案之下’啊?”史迈利问道。
“哦,他开玩笑而已啦。意思就是,你的违法记录已经多到可以进行预防性拘留了——而且是可以拘留很多年的那种。他听起来很有我的风格,”曼德尔继续说,“他就交给我吧。”
他们在两间过渡安置房之间找到了警察提到的院子,就在废墟那一带杂乱建起的一排临时住房当中。橡胶、煤渣、垃圾到处都是。一些石棉、木材以及废铁,估计是斯卡尔先生拿来转卖或者自用的,就堆在一个角落里,在稍远些的过渡安置房透出的微光下暗淡地亮着。他们两个沉默不语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曼德尔耸耸肩,把两根手指头放到嘴里,尖利地吹了个口哨。
“斯卡尔!”他叫道。没人应答。远处过渡房的灯光仍旧从外头照进来,三四辆不同程度损坏的战前制造的车子变得隐约可辨。
房门缓缓地打开了,一个大约十二岁的女孩站到了门槛上。
“你爸爸在吗,小可爱?”曼德尔问道。
“不在。去浪子了。我猜。”
“好的,小可爱。谢谢了。”
他们走回大路上。
“我是不是该斗胆问句,到底什么是‘浪子’啊?”史迈利问道。
“浪子酒吧。不远。我们可以直接走过去——也就一百码。车子放这儿就行。”
浪子这时候才开门营业没多久。公共吧台空无一人,当他们等着老板露脸时,大门晃荡着被推开了,一个身穿黑西装的大胖子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吧台,捏着半克朗①硬币敲着台面。
①克朗:1克朗等于5先令。
“威尔夫,”他喊道,“赶紧的,有客到,你走运了。”他转身对史迈利说:“晚上好,朋友。”
吧台后传来一个声音回应道:“叫他们把钱放到柜台上,迟点再来。”
胖子淡然地看了曼德尔和史迈利一会儿,忽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不是他们,威尔夫——人家是侦探来着。”
这玩笑把他自己逗得受不了,最后只能坐到室内一排齐的长椅上,双手搭着膝盖,宽大的肩膀随着笑声抖动不已,眼泪则滑落到了脸颊上。时不时他会蹦出一句“哦,我的乖乖,哦,我的乖乖”,只要他能在下一次狂笑前喘过一口气来。
史迈利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那圆边硬白领极其邋遢,一条红色花领带仔细地别在黑色马甲外面,军靴蹬在脚上,亮黑西装套在身上,裤子穿得极旧,但一点折痕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