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南决定去自杀。他让传呼中心八点半给他打电话。他给自己冲了杯可可,放到了会客厅。他上楼,把遗书打出来。然后他又到楼下去,给自己开了一枪,那杯可可还一口没喝。这看起来真是天衣无缝啊。”
“对哦,还真是。顺便问一句,你是不是最好给自己办公室打个电话?”
他神情闪烁地看着曼德尔。“这段美好友谊要走到头了。”他说道。他往标示着“私人场所”的门口旁边的投币电话机走去时,听到曼德尔在说:“我打赌你跟所有男孩子说的都是同一句话。”他要求转接麦斯顿的电话时居然面带微笑。
麦斯顿要立马见到他。
他回到了他们的座位。曼德尔正在搅拌另外一杯咖啡,好像这件事需要他全神贯注去做才行。他还在吃一块非常大的圆面包。
史迈利就站在他身边:“我得回伦敦去了。”
“好吧,这就是引狼入室了,”瘦长脸刷地便转向了他,“会不会?”他说话时只用了嘴巴的前面一部分,后面那部分还在对付着圆面包。
“要是芬南是被谋杀的,那谁也没办法阻止媒体对这件事做文章。”接着他自己又补充了句:“我觉得麦斯顿不会希望出现这种情况。他更希望这是自杀。”
“话虽如此,我们还是要去面对现实,对吧?”
史迈利严肃地皱起眉头,没有立即接话。此时此刻,他似乎能够听见麦斯顿在嘲弄着他的怀
疑,然后不耐烦地一笑而过。
“我也不知道,”他应道,“我真的是没主意了。”
回到伦敦,他想,这就是回到了麦斯顿的理想家园,回到了针锋相对中。而且,还回到了将一个人的悲剧融进三页纸报告的虚幻感中。
又下雨了,持续不断但还比较暖和,而只不过是走完喷泉咖啡馆到警察局之间这段短短的距离,他便淋得跟落汤鸡一样。他脱下外套,扔到汽车后座。能够离开威利斯顿——即便是要去伦敦——那也能让人喘口气。当转上主干道时,他用余光看到了曼德尔正沿着人行道吃力但坚忍地走向警察局的身影,他那灰色软毡帽被雨淋得黑乎乎不像样子。史迈利之前还没意识到,他也许会想搭个顺风车去伦敦,这会儿他感到好生过意不去。曼德尔在这种情况下倒没多想细枝末节的事情,他只是打开乘客那侧的车门,钻了进来。
“还是有点小运气的。”他评论道。“我讨厌坐火车。你是去剑桥圆场吗?你可以在威斯敏斯特放我下来,如何?”
他们出发后,曼德尔拿出一个破旧的青烟叶罐子,给自己卷了根香烟。但他正要往嘴里塞的时候改变了主意,转而把它递给史迈利,还用一个能喷出两时蓝色火苗的优质打火机点上了火。“你看起来担心得要命。”曼德尔说道。
“没错。”
曼德尔暂缓了下才接茬:“那个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魔鬼唬到你了。”
他们继续行驶了四五哩后,史迈利把车停到了路边。他转脸对着曼德尔。
“要是我们开回威利斯顿,你会不会很不爽?”
“好主意。回去找她问问吧。”
他调转车头,慢慢地开回威利斯顿,回到了梅里代尔巷。他让曼德尔留在车上,自己一个人沿着熟悉的砾石小径走下去。
她打开门,一言不发地把他引到会客厅去。她还穿着上午的衣服,史迈利想知道早上他离开后她是如何消磨那段时间的。
她是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会客厅?或者到楼上放着皮椅的卧室里?她该如何看待自己新近的守寡?她现在能否严肃对待这件事了?她是否在丧夫之后便秘密地处于一种情绪的亢奋中?她是否会看着镜中的自己,试图体会处境的变更,辨别自己脸上的惊恐,然后在没法哭出来的时候潸然泪下?
他俩都没有坐下来——两人都下意识避免重复上午的会面情状。
“我觉得有件事得问问你,芬南太太。非常抱歉,我又来打扰你了。”
“我看是关于那个电话的吧。早上传呼中心打过来的那个电话。”
“是的。”
“我就知道这会让你想不明白。一个失眠的人居然会要别人一早打电话过来。”她试图保持一种爽朗的语调。
“是啊。这确实挺奇怪的。你经常去剧院吗?”
“是的。两个星期就去一次。我是韦布里奇①戏剧俱乐部的成员。无论他们演什么,我都尽量去。每次演出的第一个星期二,他们都会自动给我留一个位置。通常,我先生在星期二都会工作得很晚。他从来没跟我一块儿去过,他只会去古典剧院。”
①韦布里奇:伦敦萨里的一个镇。
“但他喜欢布莱希特①,对吧?他在伦敦看柏林剧团②的演出时还是非常激动的。”
①布莱希特(1898—1956):德国剧作家,有《四川好人》《高加索灰阑记》等作品。布莱希特戏剧是20世纪德国戏剧的一个重要派别,其最具划时代意义的戏剧理论为“陌生化效果”。
②柏林剧团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演出团体。布莱希特为剧团制定了艺术原则,要求剧团实践和完善史诗戏剧的演剧方法。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突然笑了起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这种笑非常迷人,她的整张脸就跟小孩高兴时一样亮堂。
史迈利脑子里飞速闪过艾尔萨·芬南还是个孩子时的图景——一个瘦瘦高高、活泼机灵的野丫头,就跟乔治·桑①笔下的“法黛特”一样——既是一个女人,又是一个伶牙俐齿、谎言连篇的女孩。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巧言令色的少女②,孑然一身,抗争起来就跟猫一样。他还看到她在集中营里蜷作一团,饿得前胸贴后背,为了自保,打斗起来不留情面。从她这笑容中见到早年纯真的光芒,以及后来为了生存而斗争时的刚硬武器,这让人感觉悲哀。
①乔治·桑(1804—1876):法国小说家,有《康素爱萝》《安吉堡的磨工》《魔沼》等作品。
②原文为德语。
“我想,这样解释那通电话还是比较傻的。”她说道。“我的记忆力很差——真的非常差。出门购物,忘记要去买什么东西。在电话里跟人约好了,放下电话就忘了个一干二净。我让大伙儿周末过来,结果人家到了,我们却在外头。有时候,当我要去记住某件事,我就会给传呼中心打电话,让他们在约定时间的前几分钟给我提个醒。这就像是给某个人的手帕打个结记事,只不过这个结并不能自个儿给你打电话,对吧?”
史迈利凝视着她。他感觉喉头很干,在开口说话之前必须吞咽一下口水。
“那这个电话打过来又是为了什么呢,芬南太太?”
那迷人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好了。我可是一点儿都记不得了。”
第05章 麦斯顿与烛光
当史迈利慢悠悠地把车开回伦敦时,他浑然忘记了曼德尔的存在。
曾经有一段时间,纯粹地开开车对他而言就是一种解脱;他发现,独自一人踏上漫长旅途这种不现实的感觉,能给他那乱成一团的头脑注入一管缓和剂,而数小时驾驶产生的疲劳又能让他忘却阴郁的忧虑。
也许这是人到中年的一个微妙标志,那便是他无法再度征服自己的思绪。现在这需要采取更为猛烈的措施才行:他甚至想过偶尔计划徒步穿越一座欧洲城市——去记下他会经过的店铺与楼房,例如在伯尔尼时,从明斯特①走到大学去。
①明斯特:德国西北部城市,以罗马式和哥特式建筑闻名。
但尽管进行了如此积极主动的脑内练习,如今时间的幽灵仍旧会破门而入,撵走他的梦想。安恩夺走了他的平静,她曾经使当下的时光显得如此举足轻重,她教他养成面对现实的习惯,但当她离开时,一切均已消失殆尽。
他无法相信艾尔萨·芬南杀了自己的丈夫。她的本能是防守,是积攒生命中的美好事物,是为自己构建正常生存的标记。她身上没有暴力因子,除了自保,没有别的意愿。
但这谁又能说得准呢?黑塞①怎么说来着?“在迷雾中漫游是如此奇妙,众人皆是独客。没有一棵树知晓近旁的林木。万物同为孤身。”我们对其他人根本就不了解,简直一无所知,史迈利沉思自问。即便我们住得近在咫尺,无论白天还是夜里的任何时段,我们都听得到对方内心最深处的想法,我们还是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能评断艾尔萨·芬南呢?我觉得自己理解她的苦厄以及因为害怕而说出的谎话,但我对她又知道些什么呢?什么都不知道。
①黑塞(1877-1962):德国作家、诗人,因小说《荒原狼》获诺贝尔文学奖,另有《彼得卡门青》《东方之行》等作品。
曼德尔指着一个标识牌:“……那就是我住的地方了。米特查姆。地方真不差。单身宿舍住厌了。我在这里买了间像样点儿的半连栋住宅,地方不大,给退休做点打算。”
“退休?还早着呢。”
“不早。三天之后。这就是我选这份工作的原因了。容易得不得了,完全没有难度。把这交给老曼德尔吧,他会弄得一团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