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好吧。那我就期待星期一咱俩都失业呗。”
他把曼德尔载到苏格兰场后,继续开车到剑桥圆场。
一进楼,他就意识到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了。这从他们看人的方式便可得知,他们的目光与神态有种细微的异样。他径直往麦斯顿的办公室走去。麦斯顿的秘书坐在办公桌后面,当他进来的时候,她迅速抬头看了看。
“顾问在吗?”
“在。他正等着你呢。里面就他一个。我去敲门通传一声,然后你再进去。”然而麦斯顿已经把门打开,唤他进去。麦斯顿穿了一件黑色外套和一条细条纹裤子。史迈利想,夜总会又要开场了。
“我一直在联系你。你没有收到我的口信吗?”麦斯顿问道。
“收是收到了,但我没法跟你通电话。”
“我听不太明白你说什么。”
“我意思是,我相信芬南并没有自杀——我觉得他是被谋杀的。这些话我不能在电话里跟你说。”
麦斯顿摘下眼镜,茫然而震惊地看着史迈利:“谋杀?为什么这么说?”
“是这样的,芬南的遗书是在昨天晚上十点半写的,咱们先假定遗书上面的时间是对的。”
“然后呢?”
“然后就是,他七点五十五分的时候给传呼中心打了个电话,让人家第二天早上八点半打回来。”
“你到底怎么知道这些的?”
“今天上午传呼中心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场。我接电话的时候还以为是局里打过来的。”
“你怎么能够确定那个电话是芬南预约的?”
“我已经调查过了。传呼中心那个女孩对芬南的声音熟悉得很。她肯定那个就是他,而且接电话的时间是昨天晚上七点五十五分。”
“芬南跟那女孩认识?”
“当然不是啦。他们只不过寒暄过几句罢了。”
“那你从这一点又怎么推断出他是被谋杀的呢?”
“呃,我问了他老婆这电话……”
“结果呢?”
“她撒谎了。说是她自己去预约的。她说自己非常非常健忘——每当有重要预约,她就会时不时让传呼中心给她打电话提个醒,就像是在手帕上打结记事那样。还有另外一件事——开枪自杀之前,他冲了一杯可可,但是一口都没有喝。”
麦斯顿默默地听着。到最后他笑着站了起来。
“看来我们的目标很不一致啊,”他说道,“我派你到那边是去调查芬南为什么自杀。你回来跟我说他没有自杀。我们可不是警察啊,史迈利。”
“的确不是。有时候我都搞不明白我们到底是什么。”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会影响我们地位的消息——有没有什么能够解释他这种行为的?有没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这封遗书的内容是真的?”
史迈利在回答前犹豫了一番。他就知道这一幕会出现。
“有。我从芬南太太那里得知,她丈夫在面谈之后心情很差。”麦斯顿也许同样听过了整个故事。“这件事让他心神不宁,之后连觉都睡不成。她只好给他镇静剂。她觉得芬南跟我面谈之后反应激烈,正好和那遗书相符。”他停了一分钟,在麦斯顿面前一脸蠢相地眨巴着眼睛。“我想说的是,我不相信她说的话。我不相信芬南写了那封遗书,或者他会有求死的念头。”他转向麦斯顿。“我们不能简单地把这些前后矛盾的事情忽略掉。还有一点,”他继续进逼,“虽然我还没找专家比对,但那封匿名信跟芬南的遗书是有相似点的。两封信的字体看起来是一样的。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事实就摆在眼前。我们一定要让警方介入——告诉他们真相。”
“真相?”麦斯顿应道。“什么真相?假设她确实撒谎了——从各个方面看,她都是一个怪人,又是外国人又是犹太人什么的。鬼知道她的思维能够岔到哪里去啊?我听说她在战时吃过不少苦头,被迫害,被虐待过。她可能觉得你是压迫者,是审判官。她发现你别有所图,心里一慌,就把脑子里想到的第一句大话说了出来。这样她就是凶手了?”
“那为什么芬南会打那通电话呢?他又干吗要给自己泡饮料呢?”
“这谁知道啊?”麦斯顿的声音这时候更为洪亮,更具说服力了。“不管是你还是我,史迈利,都没有走上自我毁灭这条可怕的道路,谁又能够说出到底那时候我们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会是什么?而芬南的又会是什么呢?他看到自己的职业生涯已经没戏了,他的生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难道他就不会有那么一瞬间感到脆弱或者犹豫,于是就想去听听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在临死之前再次感受一下跟人打交道时的温暖吗?这样说可能是无凭无据、多愁善感的;但是,一个精神这么紧张、心绪这么不宁的人,自杀了也不奇怪啊。”
史迈利不得不暗地叫声好——这场演说非常棒,每次在这种情况下他都不是麦斯顿的对手。突然,他感到自己心里由挫败感带来的恐慌迅速上涌,超过了可以忍耐的界限。伴随恐慌而来的是一股无法抑制的暴怒,这个一把年纪还要挤出恰如其分的微笑,还要故作姿态溜须拍马、面目可憎的娘娘腔。恐慌与暴怒忽地一并井喷,淹过他的胸膛,溢满他整个身体。他的脸火红发热,眼镜变得模糊不清,泪水涌到眼里,这让他的屈辱感又添一层。
上天见怜,麦斯顿光顾着说,并没有意识到他的窘况:“你不能光凭这点就指望我会跟内政大臣说,警方推断的结论是错的;我们跟警察的交流联络有多贫乏你是知道的。换句话说,我们知道你怀疑的是什么,简单说来,就是芬南昨晚的行为不像是要寻死的。他老婆很显然是跟你扯谎了。对于这些,训练有素的警探已经跟我们说了,死亡现场没有什么可疑的,而且我们还有芬南太太的陈词,她老公的确是被面谈搞得情绪不安的。我很抱歉,史迈利,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接下去谁都没有吭声。史迈利渐渐平复了心情,在这个过程中他麻木迟钝、无法开口。他双眼朦胧地凝视着前方,那爬满皱纹的松垂老脸仍在发红,他的嘴唇松弛蠢钝。麦斯顿等着他张口说话,但他感觉疲累,忽然间完全丧失了兴趣。他看都不看麦斯顿一眼,起身便走了出去。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桌子前坐了下来。他机械地翻检着自己的文件。他的收件盘里没什么东西——几份办公室通告以及一封私人信件,写着寄给国防部的G.史迈利先生。笔迹并不熟悉。他拆开信读起来。
亲爱的史迈利:
事关重大,明天我得跟你在马洛①的肯普利特·安格勒酒店共进午餐。一点钟,请尽可能抽空来见我。我得跟你说件事。
①马洛:伦敦中心以西约53公里的城镇。
你的,
塞缪尔·芬南
这封信是手写的,落款日期是前一天,也就是1月3日,星期二。在白厅盖上邮戳的时间是傍晚六点。
他呆呆地看了好几分钟,僵直地把信件拿在身前,把头朝左边歪着。接下来他把信放下,打开办公桌的一个抽屉,取出一张干净的白纸。他给麦斯顿写了一封简短的辞职信,并用别针附上芬南的邀请信。他把信留在寄件盘中,按铃叫一名秘书过来,自己则直接往电梯走去。跟往常一样,电梯会因为前台的茶点车而堵在地下室,等了一会儿后,他开始步行下楼。走到一半他想起雨衣以及一些零碎物件忘在办公室了。算了,他想,他们会寄过来的。
到了停车场,他坐在自己的车里,直勾勾地盯着湿漉漉的挡风玻璃。
他并不在乎,他就是他妈的一点儿也不在乎。当然,他感到吃惊。吃惊的是他离失控只差那么一小步。面谈对史迈利而言是家常便饭,很早之前他就已经自认能够胜任一切形式的面谈:训导的、学术的、医学的以及宗教的。他的内在天性厌恶所有面谈的目的,憎恨它们带来压迫式的亲密以及不可逃避的现实。他忆起当初在夸格利诺餐厅跟安恩所吃的一顿激动人心的晚餐,那时他已经跟她阐述了利用变色龙一穿山甲系统能够击垮面谈审问官的绝技。
他们那天享用的是烛光晚餐;雪白的肌肤与珍珠——他们正喝着白兰地——安恩的眼睛大而水润,而且只为他一个人绽放;史迈利出色地扮演着情人的角色;安恩爱着他,且为两人的和谐感到满心欢愉。
“……所以呢,我首先要学会当一只变色龙。”
“你是说你就坐在那里打嗝,你这只粗鲁的蛤蟆?”
“不是,这说的是颜色问题。变色龙会变色的。”
“变色龙当然会变色啦。它们坐在绿叶上就变绿色。你也会变绿色吗,蛤蟆哥?”
他的手指在她的指尖轻轻跃动。“我在讲解史迈利应对无礼审问官的独门变色龙一穿山甲技巧时,小骚鬼,你听着就是了。”她的脸几乎要贴到他脸上,眼睛里流露出满满的爱慕。
“这个技巧基于一个理论,那就是审问官最爱他们自己,这样的话他们就会被自己的形象吸引。所以你要精准地表现出审问官交际、性情、政治和智力等方面的颜色。
“蛤蟆哥你真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