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摩根1923年的著作《涌现式的进化》中的一段话。那是一本非常有胆识的书,书中接着引用了布朗宁的一段诗,这段诗佐证了音乐是如何从和弦中涌现出来的:
而我不知道,除此(音乐)之外,人类还能拥有什么更好的天赋。
因为从三个音阶(三和弦)中他所构造出的,不是第四个音阶,而是星辰。
我们可以声称,是大脑的复杂性使我们能够从音符中精炼出音乐——显然,木头疙瘩是不可能听懂巴赫的。当聆听巴赫时,充溢我们身心的所有「巴赫的气息」,就是一幅富有诗意的图景,恰如其分地展现出富有含义的模式是如何从音符以及其他信息中涌现出来的。
一只小蜜蜂的机体所代表的模式,只适用于其十分之一克重的更细小的翅室、组织和壳质。而一个蜂巢的机体,则将工蜂、雄蜂、以及花粉和蜂窝组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一个重达五十磅的蜂巢机构,是从蜜蜂的个体部分涌现出来的。蜂巢拥有大量其任何组成部分所没有的东西。一个斑点大的蜜蜂大脑,只有6天的记忆,而作为整体的蜂巢所拥有的记忆时间是3个月,是一只蜜蜂平均寿命的两倍。
蚂蚁也拥有一种蜂群思维。从一个定居点搬到另一个定居点的蚁群,会展示出应急控制下的「卡夫卡式噩梦」效应[2]。你会看到,当一群蚂蚁用嘴拖着卵、幼虫和蛹拔营西去的时候,另一群热忱的工蚁却在以同样的速度拖着那些家当掉头东行。而与此同时,还有一些蚂蚁,也许是意识到了信号的混乱和冲突,正空着手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的乱跑。简直是典型的办公室场面。不过,尽管如此,整个蚁群还是成功地转移了。在没有上级作出任何明确决策的情况下,蚁群选定一个新的地点,发出信号让工蚁开始建巢,然后就开始进行自我管理。
「蜂群思维」的神奇在于,没有一只蜜蜂在控制它,但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只从大量愚钝的成员中涌现出来的手,控制着整个群体。它的神奇还在于,量变引起质变。要想从单个虫子的机体过渡到集群机体,只需要增加虫子的数量,使大量的虫子聚集在一起,使它们能够相互交流。等到某一阶段,当复杂度达到某一程度时,「集群」就会从「虫子」中涌现出来。虫子的固有属性就蕴涵了集群,蕴涵了这种神奇。我们在蜂箱中发现的一切,都潜藏在蜜蜂的个体之中。不过,你尽管可以用回旋加速器和X光机来探查一只蜜蜂,但是永远也不能从中找出蜂巢的特性。
这里有一个关于活系统的普遍规律:低层级的存在无法推断出高层级的复杂性。不管是计算机还是大脑,也不管是哪一种方法——数学、物理或哲学——如果不实际地运行它,就无法揭示融于个体部分的涌现模式。只有实际存在的蜂群才能揭示单个蜜蜂体内是否融合着蜂群特性。理论家们是这样说的:要想洞悉一个系统所蕴藏的涌现结构,最快捷、最直接也是唯一可靠的方法就是运行它。要想真正「表述」一个复杂的非线性方程,以揭示其实际行为,是没有捷径可走的。因为它有太多的行为被隐藏起来了。
这就使我们更想知道,蜜蜂体内还裹藏着什么别的东西是我们还没见过的?或者,蜂巢内部还裹藏着什么,因为没有足够的蜂巢同时展示,所以还没有显露出来?就此而言,又有什么潜藏在人类个体中没有涌现出来,除非所有的人都通过人际交流或政治管理联系起来?在这种类似于蜂巢的仿生超级思维中,一定酝酿着某种最出人意料的东西。
劳埃德·摩根(Lloyd Morgan, 1852.02.06~1936.03.06):英国心理学家、生物学家和哲学家,比较心理学的先驱。
卡夫卡式噩梦:是德语小说家弗兰兹·卡夫卡在其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一种毫无逻辑、茫然无从、琐碎复杂的精神状态。
2.4 认知行为的分散记忆
任何思维都会酝酿出令人费解的观念。
因为人体就是一个由术有专攻的器官们组成的集合体——心脏负责泵送,肾脏负责清扫——所以,当发现思维也将认知行为委派给大脑不同区域时,人们并没有感到过分惊讶。
十八世纪晚期,内科医生们注意到,刚去世的病人在临死之前其受损的大脑区域和明显丧失的心智能力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这种关联已经超出了学术意义:神智错乱在本源上是属于生物学的范畴吗?1873年,在伦敦西赖丁精神病院[1],一位对此心存怀疑的年轻内科医生用外科手术的方式取出两只活猴的一小部分大脑组织。其中一例造成猴子右侧肢体瘫痪,另一例造成猴子耳聋。而在其他所有方面,两只猴子都是正常的。该实验表明:大脑一定是经过划分的,即使部分失灵,整体也不会遭遇灭顶之灾。
如果大脑按部门划分,那么记忆在哪一科室储存?复杂的大脑以何种方式分摊工作?答案出乎意料。
1888年,一位曾经谈吐流利、记忆灵敏的男人,慌恐不安地出现在朗道尔特博士的办公室,因为他说不出字母表里任何字母的名字了。在听写一条消息的时候,这位困惑的男人写得只字不差。然而,他却怎么也读不出所写的内容。即使写错了,也找不出错的地方。朗道尔特博士记录道:「请他看视力检查表,他一个字母也说不出。尽管他声称看得很清楚……他把A比做画架,把Z比做蛇,把P比做搭扣。」
四年后这个男人死的时候,他的诵读困难变成彻底的读写失语症。不出所料,解剖尸体发现了两处损伤:老伤在枕叶(视力)附近地区,新伤可能在语言中枢附近。
这是大脑官僚化(即按片分管)的有力证明。它暗示着,不同的大脑区域分管不同的功能。如果要说话,则由这个科室进行相应的字母处理;而如果要书写,则归那个科室管。要说出一个字母(输出),你还需要向另一个地方申请。数字由则另一幢楼里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部门处理。如果你想骂人,就要像滑稽短剧《巨蟒剧团之飞翔的马戏团》[2]里提示的那样,必须下到大厅里去。
早期的大脑研究员约翰·休林—杰克逊[3]讲述了一个关于他的一名女病人的故事。这个病人在生活中完全失语。有一次,她所住的病房的街对面有一堆倾倒在那里的垃圾着火了,这位病人清晰地发出了一个字——也是休林-杰克逊所听到的她讲的绝无仅有的一个字——「火!」
怎么会这样?他感到有点不可思议,难道「火」是她的语言中枢记得的唯一一个字?莫不成大脑有自己的「火」字部门?
随着大脑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思维之谜向人们展示出其极具特定性的一面。在有关记忆的文献中,有一类人能正常地区分具体的名词——对他们说「肘部」,他们就会指着自己的肘部——但是非常奇怪的是,他们无力识别抽象名词——问他们「自由」或「天资」,他们会茫然地瞪着眼睛,耸耸肩。与此相反,另一类看上去很正常的人则失去了记住具体名词的能力,却能完全识别抽象的东西。以色列人罗森菲尔德在其精彩但却不引人注目的著作《记忆的发明》[4]中写道:
有这么一个病人,当让他给干草下定义时,他回答,「我忘了。」当请他给海报下定义时,他说,「不知道。」然而,给他「恳求」这个词时,他说,「真诚地请求帮助。」说到「协议」,则回答,「友好的协定。」
古代哲学家说,记忆是个宫殿,每个房间都停放着一个思想。随着临床上一个个很特别的健忘症被发现和研究,记忆房间的数量呈爆炸式增长,且无穷无尽。已经被划分为套间的记忆堡垒,又被分割为由极小的秘室组成的巨大迷宫。
有一项研究的对象是四个病人,他们能辨明无生命的物体(雨伞、毛巾),却会混淆生物,包括食品!其中一个病人能毫不含糊地谈论无生命的物体,但对他来说,蜘蛛的定义却是「一个为国家工作的找东西的人。」还有许多记录,是关于受过去时态困扰的失语症病人的。我听说过另一个传闻(我不能证实,但毫不怀疑),说患某种疾病的患者能够分辨所有食物,但蔬菜除外。
南美文学名家博尔赫斯在他的小说中杜撰了一部名为《天朝仁学广览》[5]的古代中国百科全书。其中的分类体系恰如其分地代表了这种潜藏在记忆系统下的怪诞不经。
在那本年代久远的百科全书中,动物被划分为:a)属于皇帝的,b)防腐处理的,c)驯养的,d)乳臭未干的小猪,e)半人半鱼的,f)赏心悦目的,g)离家的狗,h)归入此类的,i)发疯般抽搐的,j)不可胜数的,k)用驼毛细笔描绘的,l)除此之外的,m)刚刚打破花瓶的,n)远看如苍蝇的。
任何分类过程都有其逻辑问题,就如天朝分类法那般牵强。除非每一个记忆都能有不同的地方存放,否则就一定会有令人困惑的重叠。举例来说,一只喋喋不休的、淘气的小猪,就可能被归为上述类别中的三个里面。尽管可以将一个想法插入到三个记忆槽里,但其效率则非常低。
在计算机科学家试图创立人工智能的过程中,知识是如何存入大脑的已经不仅仅是个学术问题了。那么,蜂群思维中的记忆架构是什么样的呢?
过去,多数研究人员倾向于认为,(记忆的存储)就如同人类管理其自制的文件柜一样,直观而自然:每个存档文件占用一个地方,彼此间有多重交叉引用,就像图书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