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穿大衣,只裹着一条铁锈红的加长围巾。从后脑勺上包下来,捂去半边脸、半张嘴,在胸前交叉起,再用白生生的手索索地钝住。在门框边瑟瑟地哆嗦。秦嘉忙搂过她到火墙跟前。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脸色慢慢地涨红了。大家觉得她要哭的,却没哭。她低下头,吭吭巴巴说了这么一句:“我……要跟谢平说个事儿……”大家奇怪透了。她这会儿来找谢平干吗?谢平一下子脸也烘烘地烧热起来。
待大伙走后,谢平给她端了个凳子。她没坐,也没转过身来。
“求你……别去管我的事……”她低声地说道。
“为什么?”谢平控制住自己,问。
“你别管!求求你……”
“为什么!”
齐景芳浑身痉挛着,猛地拧过身来,叫道:“我不是你们上海丫头。你们别管我……”说着,两颗冰凉冰凉的泪珠像冻住了的一般,淌到颧骨上,便凝住了。满场部的人都知道她是主动跟黄之源好的。她说不清。她怕事儿闹大,怕人追问。政法股的人又向她追问过她跟谢平的关系。她更不希望把谢平再牵连进来……她已经对不住他了……
谢平当然不了解这一切,更不理解她这时的“古怪”和“倔强”
“好。我不管。”谢平忍下一口气,指着窗台上一包东西说,“那是接待办公室几个伙伴给你弄来的一点红糖和鸡蛋……”
齐景芳青白的脸立时红了。她没拿。待齐景芳走后,谢平马上去找秦嘉、计镇华他们。他们此时已经找过协理员了。协理员说:这件事,齐景芳自己要负一部分责任。母狗不撅腚,公狗也难爬嘛!黄之源是得教育。但得考虑两个兄弟单位的关系。这儿还有他们的施工队。一批计划外的木材还得由林场提供。这关系到总场明年能不能减少二三十万亏损的大问题。场里最后决定,怎么教育处理黄之源,交林场自己去办。
谢平怎么也不相信,连自己的被子都不好意思让男生碰的齐景芳,会主动送上门把自己毁了。
“可确实也找不到证据,说明是人家强迫的。政法股的人说,齐景芳拿不出一件扯烂的衣服。身上也没伤……”站在一旁的郎亚娟说道。
谢平斜了她一眼,没搭她的话茬儿。大伙儿也没理她。等郎亚娟悻悻地走开,谢平马上对修理连那两个人说:“你们能想办法,让吉普车晚发动个把小时吗?”那两个小子会意地看了看谢平说:“笃定!出修理间之前,它在我们兄弟手里。”谢平又对计镇华等几个男生说:“有空跟我走一趟吗?”
秦嘉忙问:“你要干什么去?”
谢平对她和那几个女生说:“没你们的事。你们把那包红糖和鸡蛋给齐景芳送去。”说完,便带着计镇华和那几个男生朝卫生队走去。秦嘉不懂他这时去卫生队干吗,因此也就没拦他。没料到谢平带着计镇华等人走到卫生队院子里的水塔下边,确证秦嘉她们已经看不见他们了,立马折身借着黑乎乎林带投下的阴影作掩护,直奔招待所西小院。
黄之源这时收拾齐了东西,只在屋里打转,焦急地等着吉普车来。他仍然感到遗憾的是,在走之前没能见到小得子,当面求得她的谅解。他仍然相信他能叫小得子理解了他。门外脚步声响,他以为是邢副场长跟什么人来请他上车;但又不知为什么听不到吉普车引擎的声音。他在疑惑中拉开房门,见站在门檐灯黄白光圈里的是谢平和一群根本没照过面的小伙子时,某种不祥的预感先叫他心往下坠,腿根上升起股寒气,叫他抖瑟。脸色跟着煞白起来。那许多分布在脸颊和额角的小肉疙瘩,
一时间似乎也干缩起来。但他依然保持惯有的那种姿态,叫人感到,他总是那么自信,那么镇静,那么的有条不紊。
“姓黄的,这就走啊!”谢平关上门。
“你们……”黄之源稍稍向后退了退。
“麻烦你做件事。把你怎么搞了齐景芳的经过,写一写。”谢平说道。
黄之源不做声。
“你搞了人家,还要人家替你背黑锅?!”计镇华抄起煤堆上一根铁火钩,逼了过去,“小得子怀孕了,你知道吗?狗东西!”
“这……到底怎么回子事,还、还不清楚……”黄之源端起茶杯,想凭借自己的年龄、身份。气度镇住眼面前这群小子,尔后再寻机摆脱。只待邢副场长跟吉普车一到,什么都好办了。
谢平一巴掌打掉他手里的茶杯。
“你们打人?”他暴跳起来。
“打你狗操的。”计镇华上前照准他腰眼里就是一铁火钩。
“哎哟……”他杀猪似的叫唤,捂住腰连连向后退去;摸着电话机,忙不迭地摇,双手抱起送话器,拼命叫:“杀人了!杀人了……”
谢平上前卡断电话,问他:“你到底写不写?”
黄之源手里还紧抓住电话不放。口气软了下来:“……如果我有责任,那也是真想对她好……”
“‘如果’?”计镇华身后的一个青年,一边吼着,一边从茶几上抄起一只茶杯朝他头上砸去。他闪过了这一砸,却被电话线绊倒在地上。他精明,懂得在这种寡不敌众的对峙中,自己一倒下,便会引来一阵疯狂的混打混踢,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不顾一切地爬起。但刚站起,后腰上立马又着了很钝重的一下。有人用翻毛皮鞋脚蹬翻了他。他就势朝办公桌的那头滚去。紧贴住墙壁,佝倭着身子,双手护住前胸,惊恐地叫了两声:“救命。”出乎他意料,谢平他们并没扑过来“混打混踢”。
“起来。站直了。”谢平冲他吼道,“你毁了我们的一个姑娘。你懂吗?你这样,叫她还能相信这世界有善意和真诚吗?”谢平他们不想打躺倒的“癫皮狗”。黄之源不懂这一条。他以为这帮小子的“三斧头”已经过去。但当他显出一脸和解的讨好的笑容,慌忙站起之后,又一次被蹬翻在地上,便死活再不肯往起站了。闷沌、麻木之后的疼痛叫他几乎憋过气去。他蜷缩在地板上一连串地干咳起来。这时,得到总机房守机员报告的协理员,带着警卫班的几个小伙子和一个匆匆赶来的政法股助理员,跑进月洞门。谢平知道事情闹大了,便一步上前从计镇华手里夺过铁火钩,朝黄之源扬起来挡他的胳膊上重重地给了一下,说道:“看清了,带人来找你的是我。用铁火钩抽你、用脚踹你的也是我。你要是像疯狗似的乱咬一群,除非你以后别从羊马河地界上过!”没待他把收尾那句话说完,警卫班的小伙子踢开门,冲了进来;一见是谢平他们,先自松了口气,耷拉下手里笨重老式的加拿大“九零”手枪,嚷道:“操!是你们几个小子?开什么鸡巴零碎玩笑!”政治处连开了一个礼拜的会,帮助谢平认识错误,并把接待办公室全体上海青年都扩大了进来。一礼拜的会,谢平没说一句话。到末了,他说了一句:“我错了。像我这样的人,再在机关里待下去,自己不好开展工作,也让组织上为难。我回试验站劳动。”两天后,陈助理员通知他,组织上同意他的请求,下去劳动,但不是回试验站,而是去骆驼圈子。
谢平回到自己办公室门前,见秦嘉和接待办公室所有的伙伴都在过道里等着他。他们已经知道这决定了。老宁也从他办公室里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我看见你办公室里有人,就不过来了。你咋搞的吗?怎么能同意去骆驼圈子?你知道那是啥地方?”谢平说:“放心。别人能待得下去的地方,我谢平总归也能待得下去的。”老宁半晌没吱声,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了声:“你呀……”后来男生走了。女生留下来帮谢平拆洗被子,做走的准备。她们听见有人走进过道。在门外站了会儿。出去了,又走进来……如是三回。那几个女生鼓起勇气,突然把门拉开,想看看这时还来偷听“壁脚”的家伙到底是谁,没想到,门外站着的又是齐景芳。齐景芳来不及躲闪,只好低下头站住。是小金得知谢平要离开机关,把这消息递给了她。她觉得是自己“坑苦”了谢平。她认为谢平不会再瞧得起她。但她得来
一趟。来干什么?她说不上来_也不清楚。说不上是道歉,说不上是告别……她只觉得要来这么一趟。瞧得起。瞧不起是人家的事。她得来一趟。走到门口,她听见屋里有人。她没有勇气推门.也没有勇气决断地离去……
秦嘉给女伴使了个眼色,大家抱起拆下的被面、被里,一个个都去和蔼地鼓励地搂搂齐景芳,尔后,鱼贯地走了。齐景芳见大伙儿要走,心一慌,便也要走。却被秦嘉拽住。齐景芳明白秦嘉的好意。她羞愧、难过。可单独跟谢平,能说什么呢?她既怕单独跟谢平在一起,又不愿有别人在场。她只是紧紧拽住秦嘉的衣袖不放。到未了,她也只对谢平说了一句话:“都是我……”话没能说完,便硬咽得抬不起头来了。秦嘉眼圈红了。谢平心里也一阵阵酸涩。
到晚上,伙伴们又来他屋里坐。他们没开灯。幽蓝的月光染得屋里一片清白。照不到月光的角落,便黑得那般纯净。谢平对着夜空说道:“我们想到了要来吃粗粮、住地窝子、喝碱水,想到了肩头会红肿,手心会打泡起茧,准备半年看不上一场电影,一年洗不上一回澡……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提醒我们,得想到,这儿的人也会有那等复杂……”
场部没有车去骆驼圈子。谢平只有等那边来车把他捎过去。据说场部已经通知了骆驼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