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汪在一边看着无心,脸上甚是期待。陈耠的下落总算有眉目了,他只盼着无心能立刻答应下来。只是那婆摩罗耶连净海王都没办法对付,真要无心去,不啻叫他去玩命,这话他也说不出口。他看了看无心,无心却呆了呆,道:“大王,方才你说重重有赏,赏多少?”
荀明赞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之意,那女子倒不以为忤,仍是笑眯眯地道:“眼下在单马锡,也赏不了太多,一千两银子成不成?”
无心眼里登时放出光来,但马上又摇了摇头,道:“这个么……还是从长计议吧。”
那女子看来也甚是失望,道:“好吧。荀天师,明日点齐军马,定要将那婆摩罗耶擒获。此人竟敢如此为非作歹,饶不得他了。”
荀明赞正想说点齐了几百兵,恐怕仍然不是那婆摩罗耶的对手,但这话也不敢多说。无心却躬身一礼,道:“大王,贫道告辞了。”
他领着小汪出门。出了净海王府,拐过一个拐角,小汪就急道:“仙长,现在该如何是好?耘公落到那婆摩罗耶手中,那该怎么办?”
他还待再说,却听无心低声道:“小汪,你立刻帮我办一件事。”他心中大奇,扭头看去,却听无心低低道:“别露出异样神色,知道了就抓抓头。”
无心面色凝重,可是一张嘴竟是动也不动。小汪这才知道无心另有打算,伸手抓了抓头。
当无心出去时,那个女子眼里隐隐闪过一丝失望。只是一闪而过,荀明赞也根本不曾发觉。她打了个哈欠,道:“今天也累了,我吃点东西便要休息。荀天师,你也早点去歇息吧,明天便出兵捉拿那婆摩罗耶。”
荀明赞心中有些踌躇。婆摩罗耶与净海王相抗,他何尝不想除掉这祸根,但当初曾全力扑出,自己还是斗不过他。净海王这名字威风,手下兵丁不过数百人,与海贼相抗,自保有余,想要出击却力有未逮。他道:“大王,是不是去向暹逻王请兵?”
女子冷冷一笑,道:“远水解不了近火,何况你想引狼入室么?”暹逻王对单马锡实无好意,不过如今满者伯夷强盛,单马锡处在这两大国之间,这才左右逢源,苟且立国。若是向暹逻王请兵,那净海王定然会被废掉。荀明赞也并非不知此理,只是要他对付那婆摩罗耶,他心里实在没底。被那女子斥了一句,他悻悻道:“遵命。”
***
婆摩罗耶坐在一个蒲团上,半闭着眼,听着雨声。
今夜风雨很大,这个棚子搭得也甚是简陋,雨水不时从漏处滴下来。本来在单马锡一年里倒有半年下雨,但今夜不知为何,婆摩罗耶总觉得心神不定。他睁开眼,往眼前的火堆里加了些柴禾。火燃得大了些,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面饼在火上边烤边吃。
这是个死面饼,又厚又硬,即使刚烤出来也不见得好吃,但婆摩罗耶却吃得津津有味,似乎手中这块面饼是无上珍馐。
正吃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忽然站了起来,喝道:“是秦先生么?”
他说的是梵文。梵文十分艰深,懂得的人并不多。透过外面的雨帘,有个人慢慢道:“婆摩罗耶先生真不愧号称阿耆尼化身。”
阿耆尼是天竺传说中的火神。在印度神话中,此神为吠陀八天之一,排第六位,力量却是吠陀八天第一,是地上诸神中的最高神。据说此人三脚七臂,浑身赤色,常乘一青牡羊,在佛门中即是火天。婆摩罗耶精擅火术,故有此名,不过在单马锡却没几个人知道。他面无表情,只是道:“秦先生,今天你仍然要来试一试么?”
黑暗中,外面那人只是低声一笑。这笑声在雨夜中听来诡异无比,婆摩罗耶也觉脊背一阵发寒。这个姓秦的已经来过好几次,每次都被自己逐走,但他也知道此人身怀秘术,自己每次得胜,实在也是险胜。今夜功德即将圆满,此人突如其来,定然不怀好意。
外面那人仍在笑着。笑声越拖越长,直如一根细丝,听着极为难受。婆摩罗耶忽地盘腿坐倒,双手掩住耳朵。常人只能听到那种长笑,但他却听得出其中夹杂着一丝吹竹之声。这声音极细,如同隐在细丝中的极细钢针。他刚把耳朵捂住,眼前忽地一暗,像是突然间变了个样子,近门处的地面已成一片褐绿色,像是一摊水正在极快地从门下流进来。
那是无数小小的四脚蛇。这些四脚蛇挤成一堆,争先恐后地从门缝下拥进来。婆摩罗耶心知若不是自己及时封住听觉,便要坠入那人圈套了。他出手极快,一把从火堆中抓住一根树枝。这树枝一半已烧成了炭,上面还带着些火星,但他一划之下,地上却出现一道火痕,火焰腾起足有半尺来高。那些四脚蛇爬行极速,但到了火线前,如遇雷池,忽地停住了。
笑声戛然而止,吹竹声却忽然尖厉起来。那些四脚蛇挤来挤去,似是迫于严命要上前,但火线前的那些却怎么都不敢上前一步。渐渐吹竹声已有不继之势,忽地又连着响了三下。这三下极为短促,一下比一下响,直如利斧的三下猛砍。那些四脚蛇被这三声一催,像是踩在烧得火烫的铁板上一般,一股脑儿全都跳了起来,直向婆摩罗耶扑去。
哪知刚越过那道火线,地上的火势忽地腾起足有三四尺,便如平地起了一道火墙,而那个火堆中也腾起了近五尺高的烈焰,几乎要烧到草棚顶了。那些四脚蛇被烧得吱吱乱叫,一股焦臭刺鼻而来,却连一条都没能越过去。
也就是这一瞬间,婆摩罗耶忽然将双手往眼前一掩,口中断喝一声。这一声如同一个焦雷,从他口中吐出一道白气。
这道白气一入火墙,登时化成一道火蛇,向草棚外疾射而出。这草棚的门也只是一些树叶编成的,火蛇到处,直如无物,门上立时被烧灼出一个圆孔,直窜出去。
外面雨虽然下得大,却如下的是油,火舌一到雨中反而更粗更大了,直如一道长虹。一出门,火舌又像是活物一般,一个转折,直向左手边飞去,映得周围也亮了许多。在这草棚左边五六步之遥的地方,赫然有个身材极为高大之人,火舌眨眼间便已到那人跟前,燎向那人面门。
这是安底罗火蛇术。安底罗为药师如来十二神将之一,乘蛇。这十二神将一为宫毗罗,二为伐折罗,三为迷企罗,四为安底罗,五为额你罗,六为珊底罗,七为因陀罗,八为波夷罗,九为摩虎罗,十为真达罗,十一为招杜罗,十二为毗羯罗。
这招安底罗火蛇术突如其来,那人本来以吹竹声驭使四脚蛇攻向婆摩罗耶,却不曾料到婆摩罗耶反击如此之快,还不曾闪躲,火蛇已到他面门。只听得一声低呼,火蛇像是穿过一个虚像,正中背后的石壁。“砰”一声,石壁上也出现了一团焦痕,但这个身材魁梧高大的黑影却眨眼间已消失不见。
婆摩罗耶使出安底罗火蛇术,只觉心头也是一空。他知道这姓秦的唐人殊非弱者,自己虽然在最后关头使出安底罗火蛇术,元气也有损伤。他生怕这姓秦的会循隙再攻,双手在火堆中一揽。火堆中火势虽大,被他一揽之下,火头被压得只剩了一点,而他掌心却多了两团小火。
他将双手往口中一掩,像是把那两团火吞了下去,人静静地站着。直到这时,他的目不视、耳不闻、口不言三法都已用出,整个人直如泥塑木雕,但周遭种种尽在他心眼笼罩之中,那姓秦的纵然趁机攻来,也一定讨不了好去。
他站立了足有半晌,却觉周围全无异样,只有雨声淋漓。婆摩罗耶一怔,不知这姓秦的今夜为何如此不济,竟然色厉内荏,一击不中便已远遁。他与这姓秦的斗过两回了,每一回都是一场恶斗,那姓秦的虽然功底略有不如,却机变百出,阴魂不散。
他又等了一会,以心眼窥视着四周。他的心眼与密宗佛门天眼通同出一源,只是天眼通号称“世间一切种种形色,及诸众生,死此生彼,苦乐之相,悉能见也”,他的心眼只能看到周围三四丈方圆,再远便无能为力了。不过在这三四丈方圆之内,已无异样。他也知道那姓秦的本领虽强,但在三四丈外却奈何不了自己。而目不视、耳不闻、口不言三法用得太久,元气会大有损伤,便伸手在顶门一拍,缷去法术,长长吐了口气。
一睁开眼,他回头看了看方才端坐的蒲团。那蒲团已坐了近一年,颇有破损。他冷冷一笑,又端坐下来,往火堆里加了几根柴禾。
来吧。他想着。纵然你千变万化,阿耆尼珠终究是我婆摩罗耶的。
他正要闭上眼,忽然心头一动,已然觉察身边有人。
这人已在草棚外五六步处!
婆摩罗耶还不曾坐稳,便又站起。方才他以心眼窥探,周围三四丈内都没有人迹,这人怎会突然间到了只有五六步之遥的地方?他的额头已冒出了汗水。如果这人是那姓秦的唐人,那自己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了。这还是小时,那姓秦的唐人居然能骗过他的心眼,只怕功力已突飞猛进,自己未必是他对手。
婆摩罗耶原本对自己实力极有自信,但此时却大为慌乱。他看了看面前的火堆,尚无熄灭之虞,暗暗放下心来,起身向门口走去。
甫一推门,他一眼便看见外面躺着几个人。这几人浑身都是泥水,湿淋淋的几无人样,有一个连手臂都已断了半截。他呆了呆,心道:“这是那姓秦的秘术么?”
那个姓秦的唐人擅能驱使生物,照理也能驱使活人。只是眼前这几个人已是半死不活,怎么看都没什么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