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婆喜欢老黑,每次进沟,总给老黑的褡裢里塞几个馍,还有一疙瘩蒜。老黑的爹说:啊给这多的!大老婆说:他长身骨子么。拉住老黑的手,在手心放一个小桃木剑。桃木剑能避邪。
正阳镇辖区里的树林子多,而且树都长得高大,竟然有四五十丈高的樟树和松树。树木高大,林子里就有了牛,野猪,还有熊,也都是些大动物。熊是喜欢在有罂粟的地方出没,老黑的爹每次去南沟的罂粟地,总是把一副竹筒子套在胳膊上了,再让老黑也把一副竹筒子套在胳膊上,说遇见熊了,熊会按住人的双膊嘿嘿笑,笑得要晕过去,人就可以从竹筒子拔出胳膊逃生。爹还说,去了要悄悄的,不要弄出响声。但老黑快活的是罂粟开花,罂粟的花是那样艳丽,当太阳在山梁上斜照过来,把这些花映在石壁上,有了五光十色的图影,他就莫名其妙地兴奋,大声地吼,天上的乌云肯定要掉下一阵子雨。爹骂起老黑:你迟早会招来熊的!真的到了中秋,他们在罂粟地里和熊遭遇了,熊是按住了老黑的胳膊,老黑的一只脚还在踢熊的腹部,爹急喊:装死,装死!老黑没有装死,但也没再动,熊就开始笑了,笑得没死没活。老黑是睁着眼看着熊笑,直到熊笑得晕过去了,他从竹筒里拔出胳膊,说了句:笨熊!还要拿刀砍熊掌,是爹拉着他赶紧跑了。
但就在这一次,逃跑的路上,老黑的爹失脚从崖上掉下去,崖三丈高,崖下有一个树茬,也仅仅那一个树茬,他的头就正好砸在上边,等到老黑跑下去查看,爹怎么没头了?再看,爹的头被撞进了腔子里。爹再一死,老黑成了孤儿,王世贞帮着把人埋了,给老黑说:你小人可怜,跟我去吃粮吧。吃粮就是背枪,背枪当了兵的人又叫粮子,老黑就成了正阳镇保安队的粮子。
老黑有了枪,枪好像就是从身上长出来的一样,使用自如。他不用擦拭着养枪,他说枪要给喂吃的,见老鹰打老鹰,见燕子打燕子,街巷里狗卧在路上了,他骂:避!狗不知道避开,那枪就胃口饥了,叭的放一枪,子弹是蘸了唾沫的,打过去狗头就炸了,把一条舌头崩出来。
那些年月,共产党占据了陕北延安,山外的平原上到处闹红,秦岭虽然还没有兵荒马乱,但实施了联保制,严加防范。王世贞到各村寨去训导,三月二十四日到的番禺坪。番禺坪在莽山上,那里是一条骡马古道,常有驮队和脚夫经过,也正如收获麦子也得收获麦草一样,莽山上的土匪也最多。这些土匪有的有枪,有的用红布包着个柴疙瘩假装是枪。还有一些本该是山里的农民,农忙时在地里刨土豆,脚夫问:老哥,问个话!回答是:你不是秦岭人?脚夫说:你咋知道我不是秦岭的?回答是:秦岭人四方脸,锣嗓子,你瘦筋筋的,还是蛮腔。脚夫说:嘿嘿,渴死了哪儿有水?回答是:我葫芦里有水,你来喝。脚夫看见地头果然有装水的葫芦,说了几声谢,从背篓里还摸出一个荷包作回报,弯腰取葫芦时,后脑勺上挨了一镢头。挖土豆的取了财物,就势在地里挖个坑把脚夫埋了,说:你那脑袋是鸡蛋壳子呀?继续刨土豆。莽山上不安全,王世贞对老黑说:你留点神。老黑梗梗脖子,他的脖子很粗,说:谁抢我?我还想抢他哩!晚上住在番禺坪保长家,王世贞和保长在屋里喝酒,老黑拿了枪便坐在院子里警戒,半夜里夜黑得像瞎子一样黑,忽然看见院墙头上有亮点,以为是猫,一枪就打了过去,墙那边扑咚一声,有人喊:打死人了!果真是打死了人。村里几个闲汉得知王世贞在保长家,又听说王世贞是个胖子,穿的裤子裤腰要比裤腿长,就趴在院墙头往里看稀罕,其中一个嘴里叼着烟卷儿,子弹从那人嘴里进去,把后脑盖轰开了。
三个月后,番禺坪的保长到镇公所来,说那挨了枪子的人坟上的草疯长,蓬蓬勃勃像绿焰一样。王世贞问老黑:你有过噩梦没?老黑说:没。王世贞说:你还是去坟上烧些纸吧,烧些纸了好。老黑是去了,没有烧纸,尿了一泡,还在坟头钉了根桃木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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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后半年,正阳镇出了三宗怪事。
一宗是茶姑村有个老婆婆,儿子和儿媳在山上打猪草时被土豹蜂蜇死了,留下一个小孙子。小孙子一哭闹,她就把自己的奶头塞到小孙子嘴里,她的奶已经干瘪,吸不出奶水,小孙子仍是哭闹,她不停说:乖呀,听婆话!小孙子听不懂,家里的一只猫却听得多了,叫起她是婆。一次她和村里人在巷道里说天气,猫跑来说:婆,婆。把村人吓了一跳,觉得猫是灾异,背过她就把猫勒死了。当我在茶姑村唱阴歌时,我见到这老婆婆,说起她家猫还很伤心。我离开茶姑村又往三台县去,她就抱着小孙子跟我去了三台县要投靠亲戚。那期间地里的包谷苗半人高,下着连阴雨,我们一块走着,她背了小孙子,又双手紧紧抓了腰两边小孙子伸出来的脚,不停地唠叨:把婆脖子搂紧啊,狼就从后边夺不走了你!我又问起她家那只猫的事,她说:人有的可以长个猪嘴,有的可以长个猴样,猫怎么就不能说人话呢?!我只是笑,看她的小孙子就长了个猫样,耳朵尖尖的,眼睛突出,动不动两只手就搓鼻子。这小孙子后来就落户在三台县过风楼镇,名字叫刘学仁,是公社干部。
一宗是还在春末,天上就常下流星雨。下流星雨的时候天上一片光亮,地上的人都害怕被砸着,要么往石堰根下躲,要么趴在犁沟里双手抱着头。但流星雨全落到了竺山。突然传出落下来的流星叫陨石,省城里有收陨石的,于是有人去竺山捡,赚了许多钱。当地一户姓雷的人也去捡,因为起得早,到了竺山天还未亮,就坐在一个倒坍地上的枯木上吸旱烟。吸呀吸呀,把旱烟锅子都吸烫了,往枯木上弹烟灰,没想枯木却动起来,才知自己坐在一条蟒蛇上。蟒蛇并没有伤害他,他却吓昏了,天明被人发现背回家,还没有醒,从此人成了植物。
竺山有了大蟒蛇,山民就围山搜捕,终于杀了那条长虫。据说杀蟒蛇的那条沟,草木全部枯死,此后过沟风带着哨子,还有一股腥味。
还有一宗那就是匡三的事了。现在秦岭里到处流传着关于匡三司令的革命故事,但谁还能知道匡三小时候的事呢?匡三自小就是嘴大,他能把拳头一下子塞进去,秦岭里俗话说嘴大吃四方,匡三的爹却总抱怨匡三把家吃穷了。他确实吃得多,别人家的孩子一顿吃两碗小米干饭,他吃过四碗了还不丢筷子,每顿都是他爹说:够了!把碗筷夺了去。家里把什么都变卖了,全顾了吃喝,日子过不下去了,他爹曾在匡三睡觉时要用绳子勒,但没有勒死,父子俩从此一块去要饭。匡三知道爹不爱惦他,他也和爹做对头,爹说白,他说黑,爹说月亮是圆的,他说是扁的。要饭走到大路口,爹要进这个村子,他偏要去那个村子,意见不统一,便各要各的。村子里家家有狗,爹迟早拿根棍,匡三不怕狗,狗向他扑,他也向狗扑,狗就摇尾巴不动了。他要饭时常拿人家檐簸上的柿饼或者到地里偷拔萝卜,被人追撵,他把要饭篮子一扔能跳下三丈高的地塄也能跳过齐肩的院墙。到了十三岁,爹死了,临死前担心死后儿子会把他埋在河边省事,但知道儿子和他对着干,就反话正说:儿呀,爹这气一咽,你把爹不要葬到高山上去,卷张席就埋在河边吧。爹一死,匡三却称,十多年了,从未顺听爹的话,这一次就听爹的吧。匡三把爹用席卷了埋在倒流河边。秋末河里发大水,坟被冲得一干二净。
这事让王世贞笑话了半年,他说:生儿要是生这样的儿,真他娘的不如养头猪!
其实,王世贞说这话,是他就没有儿。
因为没有儿,王世贞才娶了个姨太太。这姨太太曾在戏班子里干过,人长得稀样,还拉一手好胡琴,娶过来仍是多少年了也怀不上,但王世贞一有烦心事,姨太太就给他拉秦腔曲牌。有一回,王世贞和姨太太又在后院的葡萄树下吃酒拉琴,傍晚天凉,王世贞让老黑去办公室把中山服拿来要披上,老黑就去取中山服。中山服是王世贞的正装,整个正阳镇也只有他党部书记穿,老黑取了中山服,忍不住自己穿了一下,还站在镜子前照,没想就被姨太太一扭头瞧见了,当下有些不高兴。待老黑把中山服拿来往王世贞身上披,姨太太琴停了,说:掸掸土!老黑说:中山服上没有土。姨太太说:你身上有土!王世贞不晓得事由,老黑却心里明白,忙把中山服从王世贞身上又取下来,掸了几下,再给王世贞披上,却也当着姨太太面,给王世贞报告了竺山捕了大蟒蛇的事。王世贞说:有那么大的蟒蛇?老黑说:用那蟒蛇皮给太太蒙一把二胡多好。王世贞说:是呀是呀!第二天,王世贞带着老黑要去竺山,临走时老黑给姨太太说:那可能是千年老蟒蛇哩!姨太太没说话。王世贞倒说:老黑你看看,太太像不像一株花?!
到了竺山,知道带头捕杀蟒蛇的人叫雷布,正是植物人的儿子。老黑一进雷布家,说:喂,书记来了,蟒蛇皮呢?但雷布不在家,炕上坐着个老婆婆给一个老头子揉搓身子,老头子昏迷不醒,身子缩得像个婴儿。出了后门,王世贞看见蟒蛇皮就钉在斜对面的崖壁上。崖壁距后门只有三丈,但崖壁下是条涧,深得丢一个石头下去,半会才咚的上来响声。老婆婆撵出来说:那蟒蛇皮不给人的,我儿把它钉在那里让他爹魂附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