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扇窗户看不到叶子变色,但是街边小贩的变化,同样可以让你感受到时光流逝。
威尔金清了清喉咙,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他说:“我跟你说过我也收集亨利·莱德·哈格德①的作品吧?”
①亨利·莱德·哈格德(Henry Rider Haggard,1856-1925),英国小说家。
“我记得你提起过他。”
“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投注在南非的感情,如同吉卜林投注在印度的感情一样。《所罗门王的宝藏》——你一定知道他的作品。”
“略知一二。”
“他和吉卜林成了好朋友,你知道。他们俩都跟伦敦中心区的文艺人群合不来,也都活得够长,看见自己的文学名声由盛而衰。一般人对他们的印象,就像极右派的基督徒看待毫无信用的帝国主义一样。你知道J.K.斯蒂芬①的诗吗?”
①J.K.斯蒂芬(James Kenneth Stephen,1859-1892),英国诗人。
我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只见他开始背诵一首诗:
是否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季节
让我们远离诅咒
不再读到毫无意义的散文
当世界停止质疑那些
愚者中的天才
或后生小辈的诡谬
就无法超越前人的成就:
当人类应该再生
于百家争鸣
当墨水瓶应该颤抖
化为无数字迹:
当那儿站着噤声的年轻人
沉默,并且因被迫噤声而无聊着:
当吉卜林不再是吉卜林
当哈格德不再是哈格德
他又把我们的咖啡杯添满。“写得挺糟糕,呃?有很多这样的诗。不过,这使他们两个走得更近。哈格德待在吉卜林家的时间和待在自己家的时间一样多。事实上他还和吉卜林一起进行研究,他们两个人分别坐在长桌的两端,反复辩论自己的观念,然后快速地把它们记下来。”
“真有趣。”我说。
“可不是吗?在一九一八年停战后不久,这两个人组织了一个自由联盟,这是一个类似从事反共运动的组织,不过从未真正活动过。有一首拙劣的诗颇能体现自由联盟对时事的看法。你知道那首诗吗?”
“我想我不知道。”
“它的韵押很巧妙,我想我提过我对善于押韵的崇拜。”
“每个布尔什维克都是无赖,”
吉卜林告诉哈格德。
“喝酒喝个不停,”
哈格德告诉吉卜林。
“然而所有其他人都觉得,”
鲁德亚德告诉莱德。
“他们的领土一片杀伐,”
莱德告诉鲁德亚德。
“很工整,不是吗?我还可以举出其他类似的例子,不过现在还是算了吧。”
我真是感激涕零。我几乎要以为,他把我带到这儿只是为了背诗给我听。不过,至少咖啡还不错。
接着他说:“自由联盟解散后,吉卜林历经了一段极为艰难的日子。他的健康状况不佳,得了胃炎,他当时还以为那是癌症。最后变成十二指肠溃疡,他渐渐变得沮丧,而这也影响到他的思想。
“他开始执着于一种奇特的想法,认为大英帝国正被一群猥琐的国际犹太资本家以及犹太中产阶级威胁着。这两股莫须有的力量试图离间帝国在海外的属地,让他们脱离大英帝国,以便摧毁基督教。吉卜林不是那种没有道德的人,对那种人来说,反犹太是天经地义的事。其实反犹太并不是他长久以来的信念,也不曾在任何程度上影响到他的作品。
“不过他的确写过一篇以反犹太为主题的、相当怪异的著作。那是一篇叙事诗,有点像民歌,大约有三千两百行,诗名是《拯救巴克罗堡》。字里行间写的是勇敢的英军如何拯救印度,让他们免于被犹太煽动者挑起的革命所迫害。而且很显然,拯救巴克罗堡不仅仅在这场战争中是关键性的一役,在吉卜林的心目中,它也是有如圣经中末世大决战一般重要。善与恶的力量彼此对抗,决定人类未来的命运。
“你记得《三个士兵》吗?奥瑟瑞斯、利罗伊德和马尔瓦尼?吉卜林让他们成为巴克罗堡一役中的英雄,护教成功并拯救了英王乔治。哦,书中有一些相当刺激的战争场面,有一个‘两个勇者面对面站着’的画面,令人想起《东方与西方之歌》,不过可怜的吉卜林在写这篇东西的时候似乎大大地乱了章法。前言荒诞,结构脆弱,不时有可怕且相当失败的自嘲诗句。他常常游走在自嘲诗的边缘,不过这回他失足了。
“也许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自己,也许他的犹太阴谋论风靡了出版界。不过,他并没有让伦敦的出版商出版《拯救巴克罗堡》。也许他终究有一天会那么做,不过当时他决定只小规模地私人出版这首诗作,以保护他的著作权。”
“啊。”
“真叫人吃惊啊,先生。吉卜林在坦布里奇威尔斯找了一家叫做史密斯维克父子的出版商。我从没听过史密斯维克在这之前出版过任何书。不过他们却出版了这一本,只印了一百五十册。那不是什么精美的版本,因为史密斯维克的能力有限。不过他们完成了任务,而这书也因此物以稀为贵。”
“一定的,才一百五十本……”
威尔金咧嘴笑了。“那只是印制的数目,你想会有多少本存留至今呢?”
“我不知道,《拯救巴克罗堡》?我从没听过这样的书名。”
“我并不惊讶。”
“五十本?七十五本?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保留下来。”
咖啡壶空了。威尔金皱起眉头按了墙上的服务铃。在侍者一跛一跛地拿着一壶新鲜的咖啡到来之前,他什么话也没说。
然后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吉卜林一九二三年写了这首诗。他原本希望在那一年的圣诞节将诗分赠给好友,不过当史密斯维克印好准备寄送的时候,假期早已经过了。所以吉卜林决定把书保留到下一年的圣诞节。不过在这一年当中,他突然体悟到,这首诗不过是以犹太人为对象的谩骂,是毫无文学价值的狗屁文章。
“根据他的习惯,他会给他的妻子嘉莉一本自己签过名、题过字的书。他把它要了回来。在那年初春的时候,他还给他萨里郡的邻居,隆斯代尔先生一本作为生日礼物,他也想办法把它要了回来,并答应以他的其他几本书作为交换。这两本以及其他还捆绑得好好的书,加上作者原来的手稿和付印前史密斯维克排好的铅字稿,全部都化成烟,从贝特曼的烟囱冉冉升空而去。”
“贝特曼?”
“贝特曼是吉卜林房子的名字。有一封没有注明日期的信,是吉卜林写给伦敦友人的,写信的时间应该是一九二四年的夏末秋初。信中吉卜林表示,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犹太教徒却错把自己的儿子献祭给了回教的神。‘不过这是个丑笨的孩子,这是我生出的坏儿子,当我将他丢入火中时,我还有一丝的快感。’”威尔金满意地叹了口气,啜了口咖啡,把杯子放回碟子上。“而那,”他说,“就是《拯救巴克罗堡》的下场。”
“除了那本没被销毁的。”
“没错,罗登巴尔先生。莱德·哈格德的那一本还在。吉卜林,当然,在他从史密斯维克那儿收到书之后,立刻就拿了一本给他最好的朋友。是他在回收书的时候忘了这一本吗?我不认为。
“哈格德健康状况不佳。吉卜林将这本书献给哈格德,还在给哈格德的那一本上加了个人的题字.那是一段将近一百字的短文,文中推崇哈格德与作者有着相近的灵魂,对犹太人引起的大屠杀所带来的危险有着相同的看法,大概是这一类的文字。我相信得州大学的收藏里会有一封哈格德写给吉卜林的信,表示自己收到这项赠礼,并赞赏那首诗。于是,吉卜林也许觉得不好意思把书要回来了。总之,那本书一直在哈格德那里,直到他几年后逝世为止。”
“然后那本书又如何了呢?”
“它和哈格德其他的书一起被卖掉,看起来没人立刻注意到这本书。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这本书的存在,所以毫无疑问,他和吉卜林的其他著作一起被卖掉,而且没卖几个钱,这我可以确定。直到吉卜林死后——大家并不知道有那本书,只知道吉卜林曾经写过一首反犹的诗。在英德爆发战争时,英国法西斯联盟想要传播这首诗,而当时传言尤妮蒂·米特福德①小姐已经将哈格德手上的那一本弄到手了。
①尤妮蒂·米特福德(Unity Mitford,1914-1948),著名的米特福德姐妹之一,她是纳粹和希特勒的重要资助者。
“然后就全无消息,直到战争结束,哈格德的那一本出现在一位男爵手上,他私下把它给卖了。在这本书以庞桑比勋爵十二世为出售者的名义,列入清单出现在特拉比松拍卖会上之前,应该已经转过几手了。”
“你说它被列在目录里?”
他很快地点了点头。“列入清单,编进目录,然后又退出拍卖。六个星期前我搭乘弗雷迪·雷克斯的专机直飞伦敦,就是要竞标这本书。我知道竞争会相当激烈。有一位吉卜林的收藏者是相当疯狂的,你知道吗,而且据传他也志在必得。得州大学有一所财源丰沛的图书馆,他们的吉卜林收藏也相当可观。我想其他机构也会有人想买这本书。”
“你想你能击败他们吗?”
“我希望一试。